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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莉知道她尤其是指大爺與緒哥哥父子倆。也都是她喜歡的人——她幫大爺雖然是為了他兒子,對他本人也有好感。

  又有一次她說九莉:“你壞。”

  雖然不是“聽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也有幾分佩服。見九莉這時候痛苦起來,雖然她自己也是過來人,不免失望——到底還是個平凡的女人。

  “沒有一個男人值得這樣,”她只冷冷的輕聲說了這麼一聲。

  九莉曾經向她笑著說:“我不知道怎麼,喜歡起來簡直是狂喜,難受起來倒不大覺得,木木的。”楚娣也笑,認為稀罕。

  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強。事實是只有她母親與之雍給她受過罪。那時候想死給她母親看:“你這才知道了吧?”對於之雍,自殺的念頭也在那裡,不過沒讓它露面,因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說服自己相信隨便什麼。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釋,認為“也很好,”就又一團祥和之氣起來。

  但是她仍舊寫長信給他,告訴他她多痛苦。現在輪到他不正視現實了,簡直不懂她說些什麼,也不知道是裝作不懂,但是也寫長信來百般譬解。每一封都是厚厚的一大疊,也不怕郵局疑心了。

  她就靠吃美軍罐頭的大聽西柚汁,比橙汁酸淡,不嫌甜膩。兩個月吃下來,有一天在街上看見櫥窗里一個蒼老的瘦女人迎面走來,不認識了,嚇了一跳。多年後在報上看見大陸飢民的事,婦女月經停止,她也有幾個月沒有。

  郁先生來了。

  在那小城裡有過一番虛驚,他含糊的告訴她——是因為接連收到那些長信?——所以又搬回鄉下去了。

  談了一會,他皺眉笑道:“他要把小康接來。這怎麼行?她一口外鄉話,在鄉下太引人注意了。一定要我去接她來。”

  郁先生是真急了。有點負擔不起了,當然希望九莉拿出錢來。郁先生發現只有提起小康小姐能刺激她。

  她只微笑聽著,想道:“接她會去嗎?不大能想像。團圓的時候還沒到,這是接她去過地下生活。”

  九莉怱道:“他對女人不大實際。”她總覺得他如果真跟小康小姐發生了關係,不會把她這樣理想化。

  郁先生怔了一怔道:“很實際的哦!”

  輪到九莉怔了怔。兩人都沒往下說。

  至少臨別的時候有過。當然了。按照三美團圓的公式,這是必需的,作為信物,不然再海誓山盟也沒用。

  她也甚至於都沒怪自己怎麼這麼糊塗,會早沒想到。唯一的感覺是一條路走到了盡頭,件事情結束了。因為現在知道小康小姐會等著他。

  並不是她篤信一夫一妻制,只曉得她受不了。她只聽信痛苦的語言,她的鄉音。

  巧玉過境,秀男陪著她來了。也許因為九莉沒問她有幾天耽擱,顯然不預備留她住,秀男只說過一會就來接她。

  現在當然知道了巧玉“千里送京娘”路上已經成其好事,但是見了面也都沒想起這些,泡了杯茶笑著端了來,便去幫著楚娣做飯。

  楚娣輕聲道:“要不要添兩樣菜?”

  “算了,不然還當我們過得很好。”

  在飯桌上看見巧玉食不下咽的樣子,她從心底里厭煩出來。

  桌上只有楚娣講兩句普通的會話,九莉偶而搭訕兩句。她沒問起之雍,也不想知道他們為什麼需要暫時拆檔。當然他現在回到郁家了,但是他們也多少是過了明路的了。

  飯後秀男就來接了巧玉去了。

  楚娣低聲笑道:“她倒是跟邵之雍非常配。”

  九莉笑道:“噯。”毫不介意。

  她早已不寫長信了,只隔些時寫張機械性的便條。之雍以為她沒事了,又來信道:“昨天巧玉睡了午覺之後來看我,臉上有衰老,我更愛她了。有一次夜裡同睡,她醒來發現胸前的鈕扣都解開了,說:‘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遠沾沾自喜,有點什麼就要告訴你,但是我覺得她其實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過你真要是妒忌起來,我又吃不消了。”

  她有情書錯投之感,又好氣又好笑。

  ――――――――――――――――――

  十一

  她母親回來了。

  她跟著楚娣到碼頭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闔家都去了,這次又加上幾個女婿,都是姑媽一手介紹的。

  自從那次她筆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沒再見過面。在碼頭上,他們仍舊親熱的與楚娣招呼,對九莉也照常,不過臉上都流露出一種快心的神氣。現在可以告她一狀了。當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那天我在馬路上看見你二叔,穿著藍布大褂。胖了些,”一個表姐微笑著告訴她。

  她們現在都是時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過沒帶來。

  在擁擠的船艙里,九莉靠後站著。依舊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離器。最後輪到她走上前兩步,微笑輕聲叫了聲二一嬸。”

  蕊秋應了聲“唔,”只撣眼看了她一眼,臉色很嚴厲。

  大家擠在狹小的艙房裡說笑得很熱鬧,但是空氣中有一種悄然,因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皺紋沒關係,但是如果臉的輪廓消蝕掉一塊,改變了眼睛與嘴的部位,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在熱帶住了幾年,曬黑了,當然也更顯瘦。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還是蕊秋從前替他們設計的客室,牆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淺的紫褐色,不落套。雲志嫌這顏色不起眼,連九莉也覺得環堵蕭然,像舞台布景的貧民窟。

  他們姐弟素來親密,雲志不禁笑道:“你怎麼變成老太婆了嚜!我看你是這副牙齒裝壞了。”

  這話只有他能說。室內似乎有一陣輕微的笑聲,但是大家臉上至多微笑。

  蕊秋沒有笑,但是隨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沒看見人家比來比去,費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說的,這是特別加工的得意之作。”

  九莉想道:“她是說這牙醫生愛她。”

  九莉跟個表姐坐在一張沙發上,那表姐便告訴她:“表弟那次來說想找事,別處替他想辦法又不湊巧,未了還是在自己行里。找的這事馬馬虎虎,不過現在調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沒別的嗜好,就是吃個小館於……”末句拖得很長,彷彿不決定要不要講下去。再講下去,大概就是勸他積兩個錢,給他介紹女朋友結婚的話了,似乎不宜與他聲名狼藉的姐姐討論。

  當然九莉也聽見說她表姐替九林介紹職業,九林自己也提過一聲。表姐也是因為表姐夫是蕊秋介紹的,自然應當幫忙。告訴九莉,也是說她沒良心,舅舅家不記恨,還提拔她弟弟。一來也更對照她自己做姐姐的涼薄。

  那天蕊秋談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來了,表姐夫派人押了來。大家都笑怎麼會有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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