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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巧玉的母親是個笑呵呵的短臉小老太婆,煮飯的時候把雞蛋打在個碟子裡,擱在圓底大飯鍋里的架子上,鄰近木頭鍋蓋。飯煮好了,雞蛋也已經蒸癟了,黏在碟子上,蛋白味道像橡皮。

  次日之雍來接她,她告訴他,他也說:“噯,我跟她說了好幾次了,她非要這樣做,說此地都是這樣。”

  中國菜這樣出名。這也不是窮鄉僻壤,倒已經有人不知道煎蛋炒蛋臥雞蛋,她覺得駭人聽聞。

  不知道為什麼,她以為巧玉與他不過是彼此有心。“其實路上倒有機會。”也這樣朦朧的意識到。

  也不想想他們一個是亡命者,一個是不復年青的婦人,都需要抓住好時光。到了這裡也可以在她母親這裡相會,九莉自己就睡在那張床上。剛看見那小屋的時候,也心裡一動,但是就沒往下想。也是下意識的拒絕正視這局面,太“糟哚哚,一鍋粥。”

  他現在告訴她,住在那日本人家的主婦也跟他發生關係了。她本來知道日本女人風流,不比中國家庭主婦。而且日本人現在末日感得厲害,他當然處境比他們還更危險。這種露水姻緣她不介意,甚至於有點覺得他替她擴展了地平線。他也許也這樣想,儘管她從來不問他,也不鼓勵他告訴她。

  他帶巧玉到旅館裡來了一趟。九莉對她像對任何人一樣,矯枉過正的極力敷衍。實在想不出話來說,因笑道:“她真好看,我來畫她。”找出鉛筆與紙來。之雍十分高興。巧玉始終不開口。

  畫了半天,只畫了一隻微笑的眼睛,雙眼皮,在睫毛的陰影里。之雍接過來看,因為只有一隻眼睛,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肅然輕聲讚好。

  九莉自己看著,忽道:“不知道怎麼,這眼睛倒有點像你。”他眼睛比她小,但是因為缺少面部輪廓與其他的五官作比例,看不出大小來。

  之雍把臉一沉,擱下不看了。九莉也沒畫下去。

  她再略坐了坐,便先走了。

  談到虞克潛,他說他“氣質壞。他的文章是下過一番功夫的,所以不大看得出來。”又道:“良心壞,寫東西也會變壞的。”

  九莉知道是說她一毛不拔,只當聽不出來。指桑罵槐,像鄉下女人的詛咒。在他正面的面貌里探頭探腦的潑婦終於出現了。

  嚇不倒她。自從“失落的一年”以來,早就寫得既少又極壞。這兩年不過翻譯舊著。

  房間裡窒息起來的時候,惟有出去走走。她穿著烏梅色窄袖棉袍,袖口開叉處釘著一顆青碧色大核桃鈕,他說像舞劍的衣裳。太觸目,但是她沒為這次旅行特為做衣服,除了那件代替冬大衣的藍布棉袍,不但難看,也太熱不能穿了。

  “別人看著不知道怎麼想。這女人很時髦,這男人呢看看又不像,”他在街上說。又苦笑道:“連走路的樣子都要改掉,說話的聲氣……”

  她知道銷聲匿跡的困難,在他尤其痛苦,因為他的風度是刻意培養出來的。但是她覺得他外表並沒改變,一件老羊皮袍子穿著也很相宜。

  “有一次在路上,我試過挑擔子,”他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很難哦,不會挑的人真的很麻煩。”

  她也注意到挑夫的小跑步,一顛一顛,必須顛在節骨眼上。

  城外菜花正開著,最鮮明的正黃色,直伸展到天邊。因為地勢扁平,望過去並不很廣闊,而是一條黃帶子,沒有盡頭。晴天,相形之下天色也給逼成了極淡的淺藍。她對色彩無饜的慾望這才滿足了,比香港滿山的杜鵑花映著碧藍的海還要廣大,也更“照眼明。”連偶然飄來的糞味都不難聞,不然還當是狂想。

  走著看著,驚笑著,九莉終於微笑道:“你決定怎麼樣,要是不能放棄小康小姐,我可以走開。”

  巧玉是他的保護色,又是他現在唯一的一點安慰,所以根本不提她。

  他顯然很感到意外,略頓了頓便微笑道:“好的牙齒為什麼要拔掉?要選擇就是不好……”

  為什麼“要選擇就是不好”?她聽了半天聽不懂,覺得不是詭辯,是瘋人的邏輯。

  次日他帶了本左傳來跟她一塊看,因又笑道:“齊桓公做公子的時候,出了點事逃走,叫他的未婚妻等他二十五年。她說:‘等你二十五年,我也老了,不如就說永遠等你吧。’”

  他彷彿預期她會說什麼。

  她微笑著沒作聲。等不等不在她。

  他說過“四年,”四年過了一半,一定反而渺茫起來了。

  在小城裡就像住在時鐘里,滴搭聲特別響,覺得時間在過去,而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她臨走那天,他沒等她說出來,便微笑道:“不要問我了好不好?”

  她也就微笑著沒再問他。

  她竟會不知道他已經答覆了她。直到回去了兩三星期後才回過味來。

  等有一天他能出頭露面了,等他回來三美團圓?

  有句英文諺語:“靈魂過了鐵”,她這才知道是說什麼。一直因為沒嚐過那滋味,甚至於不確定作何解釋,也許應當譯作“鐵進入了靈魂”,是說靈魂堅強起來了。

  還有“靈魂的黑夜”,這些套語忽然都震心起來。

  那痛苦像火車一樣轟隆轟隆一天到晚開著,日夜之間沒有一點空隙。一醒過來它就在枕邊,是隻手錶,走了一夜。

  在馬路上偶然聽見店家播送的京戲,唱鬚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裡汪著眼淚。

  在飯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籬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圓桌面上。青菜吃到嘴裡像濕抹布,脆的東西又像紙,咽不下去。

  她夢見站在從前樓梯口的一隻朱漆小櫥前——櫥面上有一大道裂紋,因為太破舊,沒從北邊帶來——在麵包上抹葉醬,預備帶給之雍。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裡。

  她沒當著楚娣哭,但是楚娣當然也知道,這一天見她又忙忙的把一份碗筷收了去,免得看見一碗飯沒動,便笑道:“你這樣‘食少事繁,吾其不久矣!’”

  九莉把碗碟送到廚房裡回來,坐了下來笑道:“邵之雍愛上了小康小姐,現在又有了這辛先生,我又從來沒問過他要不要用錢。”

  先生。我又從來沒問過他要不要用錢。”

  為了點錢痛苦得這樣?楚娣便道:“還了他好了!”

  “二嬸就要回來了,我要還二嬸的錢。”

  “也不一定要現在還二嬸。”

  九莉不作聲。她需要現在就還她。

  這話無法出口,像是賭氣。但是不說,楚娣一定以為她是要乘著有這筆錢在手裡還二嬸。她就這樣沒志氣,這錢以後就賺不回來了?但是九莉早年比她三姑困苦,看事不那麼容易。

  默然了一會。楚娣輕聲笑道:“他也是太濫了。”

  楚娣有一次講起那些“老話”,道:“我們盛家本來是北邊鄉下窮讀書人家,又侉又迂。他們卞家是‘將門’,老爹爹告老回家了,還像帶兵一樣,天不亮就起來。誰沒起來,老爹爹一腳踢開房門,罵著髒話,你外婆那時候做媳婦都是這樣。”頓了一頓,若有所思,又道:“竺家人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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