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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則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他便料到定會遭致反對。不過……
段雲亭朝前走了幾步,在他的俯瞰之下,朝臣聲音漸小,末了只剩一派鴉雀無聲。
他知道有人在等待著自己收回成命,有人希望自己最後拍板定奪,輕輕地笑了一聲,他開口道:“諸位愛卿不必多言了,此事朕意已決。”頓了頓,他微微仰了臉,目光仿佛是觸到了大門外的萬里河山。
“朕意已決,此戰沈秋出征,不得有誤。”他徐徐收回目光,望向殿內,卻又道,“沈秋此戰若敗,朕願引咎退位。”
他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口中的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而已。但話音落下,卻驚得人人面露訝色。便連蘇逸也微微睜大了眼睛,誰又能想到……誰又會想到……
此言既出,無人敢言。有誰,還敢再言?
段雲亭似乎對此刻的清靜十分滿意,微微一頷首,他垂眼望向沈秋的方向,低聲道:“沈愛卿,朕都賭上這龍椅了,”他微微一頓,竟是一笑,“此戰……你可要務必凱旋。”
沈秋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並未意識到自己亦是淚流滿面的模樣。過了一會兒她回過神來,在段雲亭面前徐徐跪下,任由淚水一滴滴落滿了面前的地面。
“臣沈秋……定不負陛下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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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的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沈秋受封之後,發瘋似的將所有的時間投入在軍力的部署,軍事的商議上。由於女扮男裝時同軍中上下早已混的熟稔,加之軍中之人豪慡不羈,並不十分介懷她的女兒身份。故而一切調度商議,倒也進行的十分順利。
接到這邊即將出征的消息,西蜀那邊也秘密傳來回信,只道一切部署妥當,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將一切的戰術最後核實了一道,沈秋抽出了最後空餘的時間拜訪了一趟杜惜。在宮中所認識的人中,大部分都隨同自己出兵了,無需話別。而餘下的身份特殊的幾人中,段楚楚已身在西秦,唯有杜惜已有些時日未曾會面了。
見到杜惜的時候是在蘇逸府上,杜惜正坐在後園裡,饒有興致地看丫鬟fèng補東西——因為自己不會。
待到蘇逸將沈秋引入府邸後,三人閒話幾句後,沈秋才知道了一個天大的消息:杜惜懷孕了,而這丫鬟fèng制的,正是孩子的新衣。
大抵是由於懷孕的緣故,杜惜脾氣變得更為暴躁,聊天的時候便將蘇逸支使得東跑西顛,而後者也樂呵呵地被使喚著。
杜惜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訴她,二人擬定下個月便將婚事辦了。實則家國未定,二人本無心於這喜事,然而眼看著肚子一日日大了,拖不下去了,便打算一切從簡。
“恭喜,只可惜婚事當日,我不能親自前來了。”沈秋見了心下有些羨慕觸動。
“無妨,陛下得知此事的時候便已說了這‘乾爹’非他莫屬,”杜惜笑道,“待得你出征歸返,定讓孩子親口教你一聲乾娘便是。”
沈秋笑了笑。
杜惜忽然道:“對了,屈指而算,後天便是出征之期了吧?”
沈秋頷首。
杜惜微一遲疑,道:“可曾同陛下話別?”
沈秋搖搖頭,笑道:“出征當日,陛下要親自相送的,到時話別也不遲。”實則她心裡明白,經過那日朝上的事後,她簡直不知該如何面對段雲亭,或者是面對他給予的一切信任與包容。
她知道自己唯有打勝這一仗,必須打勝。
杜惜見她出神,心下明白,卻只道:“務必保重,朝中有太多人都等著你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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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當日,五萬人馬勢如長龍,盤桓在城郊十里的青山碧野之中。
沈秋素髻淡釵,只系一條絳紅巾幗,映襯著一身銀甲紅袍,明艷之中更顯英氣逼人。
段雲亭率朝中百官相送,將慢慢的一杯御酒親手送到沈秋面前。沈秋微微一頓,伸手接過,仰頭一飲而盡,隨後摔杯為誓,動作乾脆堅決。
段雲亭微微一笑,道:“沈將軍此番出征,身負重任,還請保重。”
沈秋沖他一拱手,道:“陛下我凱旋便是。”實則心下還有太多想說的,但不知為何竟一句也說不出。同對方對視了片刻,她收回目光,道:“陛下,出征的時辰已到,臣……”
“等等。”段雲亭回身一個事宜,便有一個小校端著一疊東西小跑過來。他伸手抓起,凜風一抖,順勢便當頭罩在了沈秋的身上。
沈秋低頭一看,發現身上的竟是一件刻絲金鳳的……紅帔。
正驚訝之時,段雲亭已然朗聲笑道:“太平待詔歸來日,朕與將軍解戰袍。”頓了頓,前傾了身子,低聲笑道,“朕今日親授這紅帔,他日便要親解。紅帔加身,人便是朕的……逃不了了。”
沈秋聽聞此言,面色一赧,心下雖感動得猶如洪水泛濫,然而口中越發不知道該說什麼。
“朕會待你凱旋,”而段雲亭並不在意,微微挑眉,笑道,“你若敢不回,天涯海角,朕到處搶親去!”說罷伸手握住了沈秋的手,帶到她的胸前,替自己握住紅帔的衣襟。段雲亭放開手,準備退後。
然而正此時,沈秋卻忽然一個傾身,將他用力地擁住。既然言語已無法表達心中所想,那麼索性便付諸行動吧。
肩背上的紅帔無所依託,猶如一隻鴻雁,當即在風中展翅飛了開去。
段雲亭起初一怔,隨即欣慰地笑了。伸手輕撫摸過對方的背脊,他低低道:“保重。”
片刻之後,沈秋送開了手,但因為自己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了如此“不雅”的舉動,她的臉已經紅得跟番茄似的。看著段雲亭狠狠一點頭,她不再猶豫,幾步走到馬邊翻身而上。
示意全軍出發,她馬鞭一揚,追著那翻飛的紅帔奔馳而去。
段雲亭靜立在原地,看著她一個乾脆低落的俯身,便將紅帔撿起握在手中。整個人連人帶馬,猶如一團熾烈的火焰,帶著身後整肅的大軍,一直燃燒到了視線的最盡頭處。
他收回目光,自言自語般喃喃笑道:“你一定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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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御書房內,段雲亭一拍桌子,怒道:“還不回?!”
蘇逸小心翼翼地把桌上險些被拍掉的鎮紙往旁邊挪了挪,無奈道:“沈大人說……”
“西秦初定,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善後……”段雲亭搖頭晃腦道,“每次都是這幾句,朕都會背了!”
蘇逸心想,自打打勝了之後,段雲亭簡直是三天一封信地往西秦送,這頻率,那邊的“善後”工作再快,只怕也跟不上吧。
遲疑了一下,他把手上的東西伸了伸,道:“陛下,這信……”
“給朕!”段雲亭一把搶過,展開瞧了瞧,又抱怨道,“每次都是這幾句!”
蘇逸見自己沒什麼事兒了,便道:“那個……陛下,臣可以告退了麼?”
段雲亭斜了他一眼,道:“又要回去帶孩子了?”
蘇逸一點頭,笑道:“孩子初生,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善後……”
段雲亭一個鎮紙甩過去,道:“都能打醬油了還‘初生’!”擺擺手道,“趕緊滾吧!”
蘇逸喜滋滋地走了,段雲亭從櫃中拿出一個錦盒,放在桌上打開。錦盒裡是厚厚的一摞書信,準確來說,這三年裡沈秋親筆或者代筆的書信或者戰報,無一遺漏地放在這裡面。
段雲亭將書信統統拿了出來,如往常一般,一封一封地展開看。
第一封是攻下西秦第一座城池的戰報,那時離出兵不過兩個月。
第二封是冀禪親征迎敵的戰報,以他窮兵黷武的性子,自然不會在宮裡坐視。
第三封是南蜀出兵的消息,南蜀三萬人馬,由大丞相何青玉親率,由南望北,為援助宗主國西秦而去。
第四封是南蜀攻克長安的消息,南蜀假借援助同東齊人馬打了不疼不癢的幾仗,途徑長安時請求補給。冀禪不在城中,段楚楚做主,強行打開了城門。南蜀進宮之後陡然翻臉,將城中殺了個雞犬不寧,出奇制勝地便躲了都城。何青玉擁護冀封之子冀如麟為帝,段楚楚太后之身臨朝稱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將冀禪皇帝的名分廢去了。
第五封是沈秋親筆的書信,心中只道冀禪驚聞都城被戰,自知無路可退唯有背水一戰,打發愈發兇狠。沈秋避其鋒芒,並不主動迎敵,而是避城不出,挫其銳氣。因為守在城中稍稍閒了些,便親自動筆寫了這封信。此時距離出征,已是一年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