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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雲少年子,挾彈章台左。鞍馬四邊開,突如流星過。金丸落飛鳥,夜入瓊樓臥。夷齊是何人,獨守西山餓。這詩怎麼樣?”張若靄的聲線明潤悠揚,我喜歡聽他說話。

  “唔。”我略一點頭,敷衍一下。這些日子,他倒是常常來,說些有的沒的,很是解趣,我也樂得他來調侃一通。

  “你猜猜是誰的?”他繼續問。

  我收回遠處的視線,仔細思索了下,還是搖搖頭。這詩,有點生僻。

  “李白,詩仙李白。”他暖暖的笑說,“我最喜歡他了。”

  我看著他眼中星點的落寞,知道晴嵐哥哥也是想那樣恣意生活的。但是,他天生體弱,張廷玉大人的家規,也不會允許晴嵐哥哥自我無所顧忌的生活。晴嵐哥哥是那麼善良的一個人。如玉光彩,平和親謙,溫文清雅,精緻斐才,暖淨善解,明曉慧質。所以,他逍遙的理想,註定成為夢想。

  “喂,你有沒有在聽?”他捅捅發呆的我。

  “嗯,”我扯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那你把我拉到屋頂上來,就為了和我說這詩?就為了說你崇敬李白?”

  “這詩叫〈少年子〉,我有時就在想,李白在沙場上是個什麼樣子呢?邊塞詩讀來,總是有股壯闊的。”他輕聲說,並不看我,焦距渙散。“我說給你聽,只是想問你:流星,你看見過嗎?”

  流星?流逝的星子?美極。

  他的側面臉,輪廓分明,線條不似他原來的那樣柔和,卻是剛毅堅定的。“看見流星,人生就會得到祝福,你會幸福的。”他轉頭說。

  我一愣,祝福?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我獨起占星。”張若靄略過我訝然的神情,繼續說。

  “你帶我來看流星?”

  “不,我帶你來,許給你今後的快樂。”

  那天晚上,我和他等了好久的流星。他就一首詩一首詩的講給我聽。後來,我終是沒有等來流華的星輝,就昏昏睡去了。我只記得最後一眼,我看見了晴嵐哥哥的耳際——我依在他肩上睡了。

  我又嗅到了尋覓已久的氣息,恬靜安謐。

  睡夢中,仿佛有人在我耳邊說著什麼,狀似承諾狀似安慰。

  我的日子就在我和晴嵐哥哥的懵懂自由中加深明亮起來。心如止水的日子,我想上善若水,那麼就這樣渡過殘生吧。

  他不提沈豫鯤,亦不說自己。他深邃的眸色中,蘊涵著太多的感情。我想,他在等待某一個人出現。

  只是,自己會是這個人麼?

  我不再有所謂自信了。

  在初戀之後。

  三年孝滿

  我除掉重孝,放下的還有心裡的深重悶索。

  八年時候,皇伯伯也是大病一場。三年之後的他,明顯老態了。頭頂花白,眼神不再凌厲,常常和煦地笑著看著。

  那時的小姨慌亂無助,而如今的她似乎在心裡藏了個秘密,答案只有她一人知曉。

  我,也不再年輕。

  我把少女最好的豆蔻年華給了自己,而不是某個月夜某個背影。

  “阿嚏!”我突地打了個噴嚏,晴嵐立刻緊張地皺眉:“受風了吧?在外面站這麼久。”他話里滿滿的,都是不客氣的責備。

  我抱歉地笑笑,摸摸肚子,“你是不是擔心他比較多啊?”我也挑眉看他。

  他也不理會我,只抬眼對沈豫鯤說:“沈兄,今日難得一見,我和承歡也出來許久,不如一同到寒室一敘?”他看我一眼繼續說,“承歡素來體寒,今天春雨cháo濕,實在不宜……”

  沈豫鯤點點頭,“改日再敘吧,我和雅兒也要早些回家,”他一邊抬頭看天氣一邊說,“況且今天恐怕路上耽擱的時間要再久一點。”

  沈豫鯤,他,還是不能直視我們這段無疾之戀。

  望著他抱起雅兒走進雨霧時,我深深出了口氣。沒有什麼話語,我仍是痛快的放下了心結。

  “晴嵐,”我靠在他身上說:“你當初有沒有後悔答應娶我呀?”

  他緊緊懷抱,在我的髮鬢輕吻了一下,啞聲說:“後悔了。”

  不待我驚異,他沉厚著嗓子說道:“我後悔自己愚鈍,沒有給你一個求婚,反是委屈你來向我求親。”

  我微微顫了一下,眼睫晶瑩,視界模糊一片……

  雍正十一年時候,我興沖沖地請了旨出宮。要到張大人家的府上找許久不來交輝園找我的張—若—靄。

  習慣他慵懶地倚在角落裡,淡淡地給我講故事,從漢歌樂府到文心雕龍,從梁祝到西廂。

  就在我守孝的最後一段倒數中,他卻消失了。去問弘曆哥哥,他只臉色一暗,推說不知,可他眼睛裡明白的寫著隱瞞。

  來到耳房,說明來意,門房竟然面露難色。我撅嘴:我一位格格親自過府探望,他還有什麼為難不成?

  “承歡格格?老臣叩見……”身後傳來一個中年的渾厚聲音,我趕忙回身,扶住要行禮的張廷玉大人。阿瑪在世時,他便是同僚,現在更是皇伯伯的左膀右臂,我怎能受得起他這一拜呢。

  “張大人客氣了,承歡今天也只是微服拜訪。有些時日沒有看見晴嵐哥哥,昨日畫水墨時有些問題,今天順路來請教的。”我恭敬地說。看他一身朝服,想是剛剛退朝回府的了。

  張大人並不說話,已經有些昏花的雙眼慢慢地浸出些水汽,許久,他開聲說:“格格屈尊降貴,來老臣的敝室,本當好好款迎的。這樣倉促實屬不恭了,如果格格執意要見犬子,還請進府一坐,我派人去叫他到前廳來。”

  我隱約聽出什麼異樣,但是又說不準到底這種不祥的感覺從何而來。於是我跟隨張大人進來,但是沒有到前廳等晴嵐哥哥,而是逕自去了他的書齋,張大人只是深深嘆了口氣,應了我。

  “晴嵐哥哥,你怎麼……”我前腳邁進他寢室的門檻,高亢的聲音就生生停在了那裡。

  眼前,他歪靠著幾個山枕,因我而抬頭,卻是一張衰敗病態的面容。

  我整個人就呆在當地,靜默的空氣都停滯了流動,聽見自己心跳撲通撲通地放緩沉重。

  他的嘴角輕輕上揚,“丫頭,你肯來看我了?”

  我僵僵地邁步上前,努力讓自己看上去很愉悅:“對啊,你不來找我玩,我就來問罪來了。”他,怎麼可能病的如此突然如此嚴重?

  “那我是不是還要親自負荊呢?”他嘴唇乾乾的,沒有半點血色。

  “你到底病了多久?什麼時候會好啊?”我走近他,嗅到他身上濃重的糙藥味道,終是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你為什麼都不和我說?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我可以早些來看你呀!你……”我毫不顧及地邊哭邊喊,無邊的恐懼無助侵襲而來。弘曆哥哥說過,晴嵐自小身體便弱,有道士卜卦說他命中若遇病劫,則無解無救無方。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費力地說:“你來了就好,承歡。”

  我抹抹眼淚,坐在他床側,聽到他叫我的名字,我竟就鎮靜下來了。他說:承歡,你來了就好。

  “晴嵐哥哥,你好點了沒有?你和我說說,誰把你弄病的?我怎樣做你才會好過一些?”我柔聲說。

  “你多叫我幾聲‘晴嵐哥’就好,你這句哥哥,我是聽一句少一句了。”他說的認真而荒涼。

  好熟悉的話語,若干年前,他半是埋怨地說著。原來他用來諷刺我的話,懲罰居然落在了晴嵐哥哥的身上。

  “晴嵐哥哥,晴嵐哥哥,晴嵐哥哥……”我鼻音厚厚的念著。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麼回去的。步履維艱,抬腳落地都是那麼痛苦。

  圓明園中,我居然習慣的踱步到了小姨的星月樓。“星月”,我又想起那次屋頂觀星,李白那首《少年子》,晴嵐哥哥仰慕的眸色,還有一宿甜睡。

  我還是推開了小姨的屋門,蹣跚著走到了小姨的面前。

  我的狼狽樣子一定嚇壞了她,小姨抬手縷縷我的頭髮,把我緩緩收入懷中,手指溫柔地順著我的背脊拍撫。

  我曾經起誓說,不會讓任何人看見我的傷口,不論結痂,不論塵封,不論留痕。

  可是,現在,我是那麼的想說給別人聽,簡單的說出來。

  小姨遞給我一塊熱手巾,然後問我是否還記得以前曾經給我講過的年輕畫家和富家小姐的故事。

  我擦了擦臉,慢慢回憶起來:

  從前有艘很大很大的船,有許多遊人坐著它高興地出海旅遊去了。途中,有一位富家的小姐小玫與一個窮小伙子小傑相愛了,深深地相愛了。小伙子很帥氣很聰明,他教會小玫跳他家鄉的歡快舞蹈,他為他的愛人畫好看的畫像,他們快樂地相知相許。可是,上天總是要把美好的東西摧毀。那艘昂貴的大船遇難漸漸地沉入幽藍的海洋中。人們瘋狂地逃難,小玫和小傑爬在一塊小小的舢板上,漂流求生。海水很冰,刺骨的那種。舢板很小,只容得下一人。於是小傑毅然跳下海中,留下空間給小玫。小傑嘴唇顫抖著和小玫說著情話,最後的情話。遠處來了救生的漁船,但小小的木板怎樣也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故事的最後,男孩請求女孩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後,鬆開了雙手,慘白的俊容慢慢沉入了凜冽的大海中去。女孩獲救後真的很好很健康的過日子,嫁人生子,長壽。

  眼淚汩汩的涌了出來,有某種流質溢出眼瞼溫濕了臉頰。

  小姨說:年輕時候,我們喜歡小玫小傑那般轟轟烈烈的愛情,以為這便是生命中的刻骨銘心;現在,我們應該懂得,最重要的是愛人平平安安。一旦品到這層意味,那麼其他都只是華而不實,而我們不要奢侈。

  小姨說:無論你信不信,晴嵐哥哥只剩十二載春秋,也許他躲過了這次的劫難,但十二年後,他依然要到奈何橋喝上一瓢孟婆湯。

  自始至終,她沒有說我們三人什麼。但是句句震懾我的心腔。

  對于晴嵐哥哥,我不是不依賴,不是不喜歡,但我不知道這樣的感情能不能支撐我同他執手一生不渝。

  對於沈豫鯤,我是在忘記,但我不能忘懷。伴隨我成長的愛情,是深植骨髓的,銘刻血液的。

  嫁給沈豫鯤,三人痛苦。

  嫁給張若靄,至少有一個人開心。

  心底的他,心裡有一個若涵小姨,身邊曾有一個藍寧小姨。但是小姨嫁給了深愛的皇伯伯,藍寧為他黯然凋零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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