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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歡姐姐,你是天上的仙女嗎?”雅兒抿著嘴認真地問我。

  若干年前,我也問過小姨這個問題,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童言無忌的傻問題。

  “雅兒,承歡姐姐不是什麼仙女,姐姐是神仙派來守護你的人。來,摸摸我的臉,是溫的,是真實的。”說著雅兒真的索上我的臉頰,婆娑了幾下。

  “承歡姐姐,那你會常常來看我嗎?”她水晶般的眼珠滴溜溜地瞄下沈豫鯤悄悄說。

  “會的。”我張張嘴,不知如何作答,身後的晴嵐朗聲地替我應了下來。他知道我的尷尬,也了解我是捨不得雅兒的。

  “姐姐真好!”小卓雅拍手笑眯了眼,“原來家裡只有我和那克出,這下就熱鬧了!”

  沈豫鯤仍是沉著臉靜靜站著,我懷著身孕不好久抱雅兒,也把她放下來。小卓雅撲到他懷裡,撒嬌地說:“那克出不要生氣!我沒有說你說對卓雅不好嘛!只是想家裡熱鬧而已……再說承歡姐姐那麼好,那麼美……”

  我和沈豫鯤對望了一眼,他還是迷惑,我已經釋然了。

  從前設想過那麼多次的重逢,我想到了所有的情景,卻永遠猜不到我的心境。點點漣漪卻不是愛慕的投石波瀾,只是長久依戀時過境遷後的深深的回味。甜得很甜,澀的很苦。

  八歲時,在整個肅白色的皇宮,我懵懂地遊蕩著。人們臉上的悲戚神情,有點諱莫如深,我當時不大明白,只是覺得在這個空曠的圍牆中步步艱辛。

  也就是在那一年,在那片莊重中,我撞見了一個神奇的男子。

  我把自己藏在一個角落裡,偷偷張望著壯觀的百官朝拜,然後我的窺視被一道笑盈盈的眼光鎖定。那時的沈豫鯤,黑髮長睫,玉身挺立,白色的孝服在他身上別有一份春風張力。

  那樣的注視,那樣的笑魘,那樣的突然,直直地打在八歲的我心上。我從來不知道,原來幼時的夢幻可以影響我的前半生,深刻而哀痛。

  阿瑪終於在那年開始英氣勃發。如我所願的,我目睹了傳說中帥俊朗潤的阿瑪,一掃我習慣見到的蕭索自艾,雖然阿瑪頭頂的華發閃到了我的眼。

  所以,藉由平步扶搖的阿瑪,我再遇了沈豫鯤。

  很好聽的名字。

  我告訴自己,是他的好名字讓我記住了他,從此記住了一生。前半生用全部身心,後半生用淡泊的心底。

  我叫他哥哥,我不想他是我的長輩。

  我喜歡每次見他就跑進他的懷抱,他像是擁著情人一樣抱著我,叫著“小承歡小承歡”,熱熱的氣息噴在我的脖頸上,痒痒地蘇蘇地麻麻地,也暖暖地。

  我知道,他每次許諾我長大後給我的美麗藍圖,都只是大人說給孩子的善意謊言,亦幻亦真,帶著清晨的露珠一般可愛。但,我就是固執的相信,簡單的信著,然後每天努力成長。

  我感謝他,在我的童年時出現,送給我生活的理想,我才能夠為了理想的生活而成為了後來的幸福的承歡格格。真的,其實為一個人而悲而喜而生活的感覺,是一種複雜的甜美。

  對他的愛戀陪伴我度過了整個青春時光。我還記得,當時的春——明媚,夏——光艷,秋——絢爛,冬——純美。不快與快樂,都叫作快樂。

  同心同鎖,總是會講各種故事的小姨告訴我一個悽美哀婉的愛情童話。用金屬的鎖扣鐫刻彼此的名字,系上眾佛環繞的鎖鏈,由神靈許給你一個倆人今生的絞纏不解。

  每每憶起當時鐫刻的汗水和血痕,沒有遺憾,徹底愛他的滋味還是會清晰迴蕩在眼前:青色的少女,風揚起了她的笑臉,憂傷而年青。

  我分明看見小姨眼中的擔慮重重,即使在她的意識里我對他的情感也僅僅是盲目可笑的吧?

  我們之間,隔著年齡,夾著小姨和一個叫做藍寧的女子,差著默契的交集感動。

  但,這個傳說,真的應驗了。我和他的確糾結不散,如纏繞的常春藤,密密的交錯。

  願得一人心,白首終不離。

  第一次聽到這句話,我怔怔地念了一一遍又一遍。

  一人,白首,終不離。

  很美,甘心終生守候一個聲音,一個心跳。

  我傻傻地把這份浪漫繡上了那方帕子,比翼雙飛燕,蔥蘢涓涓情。

  他,能懂嗎?

  他真的不懂。

  所謂的為我著想,什麼肺腑之言,我統統拒絕聽見。如此絕情地話怎麼能夠從他的口中說出?沈豫鯤,我是那麼愛著你呀!

  蜷縮在小姨的懷裡,我掏出撕裂的帕子,仿是看著我裂fèng的心臟。心鈍鈍的疼痛。

  我賭氣地違心。自虐的快感拌著苦澀的心碎,鹹鹹的,澀澀的。

  下嫁喀爾喀?呵呵,我那時候總是會冷笑,不由自主地。皇伯伯酸痛的眼神,我笑笑置之不理。小姨的好言相勸,苦口婆心,我置若罔聞。我有我的堅持,所以,為了成全我的任性,我放棄我的幸福。

  十年後再見沈豫鯤,他還是同我最後一次見時一樣。單薄的長衫,瘦削的肩膀,迎風微微眯起的眼睛,融著孤注的心灰意淡。

  我上次見他時,他低頭啞聲道:“承歡,我娶你。”

  他淡淡說:“你不可以嫁去喀爾喀,若涵說那裡不適合你。”

  他看著我說:“她說,我做錯了,讓你傷心了。”

  他的手撫過我的臉頰,“她說,愛護你又很多種方法,我偏偏選錯了。”

  我當時哭得天昏地暗,使勁錘著他的胸膛,撕心裂肺地咒怪他。叫我怎麼不怪他?!為什麼他惺惺念念的只有若涵姨一個人呢?

  最後?最後我記不清晰了。我哭到體力透支,感覺到被誰輕輕抱住,然後我竟就在那人的懷裡安然地睡去了。

  經歷了沈豫鯤諷刺的求婚和我歇斯底里的發泄,次晨醒來,我安靜的看著床頂高高的承塵,一下明白了許多。

  心和身體被掏空了,沒有重心,輕飄忽的,空蕩蕩的軀殼裡迴響著他的聲音。

  我守來了那句“我娶你”,卻和愛情無關。

  他的承諾,只是因為小姨的一席話。

  我是個傻瓜,明明知道他心裡滿滿裝著小姨,還把他塞進我的心裡。

  我愛他,但與他無關。

  我原來只執著於我的愛情,現在我領悟到後面的一半——我的單戀與他無關。

  揭開我十幾載的瘡疤,灰塵霧蒙,血肉模糊。我用眼淚和我的婚姻作代價,頓悟了這可笑的悲劇。誰沒有疤痕,有些你看得見,有些你看不見。我的,不想再給誰看。

  “喲!小新娘醒了?”一個明淨輕快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帶著戲謔。

  我騰的起身,蹙眉,竟然是他。

  張若靄斜倚著雕花門欄,抄著雙手,緊緊盯著我,眼神專注嚴厲。

  “晴嵐哥哥……”我低頭輕聲叫了他,氣若遊絲。在他貌似責備的注視下,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行為是如此幼稚脆弱。

  “叫吧,你這句哥哥,我是聽一句少一句了。”張若靄踱到窗前,背對著我,帶點幽怨的說。

  我一愣,這個每次都微笑著和我說話的男孩,卻突然陰霾了。眉頭糾結,我不喜歡這樣的他,不喜歡他的神采因為我變得這般黯淡。望著他的背影,我簌地難過起來。

  第一次見面,他怔怔地看我,我臉紅的如同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滾燙。他亦是。

  第二次見面,他驚喜地看我,我歪歪頭,說:“再見你真好!”

  第三次見面,他悠哉地看我,我同他撒嬌:“晴嵐哥哥,你送幅畫給我吧?”

  第四次見面,他緊張地看我,我展開畫軸,《歲寒三友圖》,清逸俊渺,大家手筆。

  第五次見面,他狡黠地看我,我撓破腦袋也想不透他的題目:一個西瓜,四刀切出九塊,最後剩下十塊瓜皮。

  第六次見面,他坦蕩地看我,我撕心裂肺地和他爭執辯解我對沈豫鯤的相思單戀,還有我執拗的外嫁。

  第七次見面,他不看我,我呆望他的背影,心中艱澀。

  “晴嵐哥哥,我做錯了嗎?”我面上居然cháo濕一片了。這道疤,聰明如他,不由得我遮擋。

  他也不回身,肩膀微微震了一下,頭輕輕地點點。他的那聲嘆息卻清楚地砸上我的耳鼓。

  “我,”我支吾嚅喏,“我後悔了,可以嗎?”

  “承歡,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張若靄緩步轉身看定我,“婚約,是不可以兒戲般允諾的。”他眼睛亮晶晶的,蓬勃著什麼,劍已在弦待而未發,細瑣的彎眉緊緊地皺著。我忽然發現:我的晴嵐哥哥好漂亮。

  我矮了頭,沒有點頭,沒有看他。

  但是,我想我懂了,我錯了。

  幾日後,皇伯伯封另一位格格為和碩和惠公主,下嫁喀爾喀博爾濟吉特氏多爾濟塞布騰。

  之後,我沒有再見沈豫鯤。

  起初,蟲蝕一樣的揪心,強耐自己不見他。後來,慢慢習慣沒有他的物是人非。最後,獨自享受我的初戀曖昧甜味。

  時光就嘩嘩地流轉走了,逝者如斯夫。

  我以為十五歲的我是成熟的。歷經了失戀與悔婚,我自嘲可悲,漸漸地靜謐了。

  但顯然,這並不是我真正的劫數。

  八年,阿瑪薨了。晴天霹靂。

  我在小姨的懷裡哽咽抽泣,當時,我忍住了衝動。

  曾經,我夢想過你來做我的額娘。但是,夢啊,就是夢。阿瑪與小姨你,就像兩條平行的經緯,交織然後錯過。阿瑪隱忍著,你釋放著。

  最終阿瑪還是抑鬱地凝望小姨一眼,不舍的走了。

  當我掰開阿瑪的手指,拿出他緊攥的泛黃的紙張時,我第一次那麼痛恨可愛可親的小姨。書鄭重,恨分明,天將多情釀無情,山長水闊知何處。

  我將那張藥方送還給了小姨,我想,前一代的恩怨,我能做的只有轉達。儘管我心中是極其厭惡與矛盾的。

  我愈發的靜默了。

  我有時無措的站在諾大的宮殿前,找不到歸宿,看不清方向。

  快樂就如此輕巧地離開了我。

  沒有沈豫鯤,沒有阿瑪,我的世界竟然轟然蒼白塌陷了。

  是不是當人連喝水時都感受不到幸福,那麼他就是被神靈詛咒此生不淑了?

  巨大的可怖肆虐地侵吞我,長夜無眠。

  我最後的酣睡,依稀是那次慟哭後在誰的懷裡酣酣睡去了。懷念那人身上淡淡的安穩溫暖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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