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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了我爸爸的敘述,我對他爸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個副縣長竟敢在縣委常委會議上一拳打掉了地委書記兩顆門牙,這簡直是個偉大的創舉。第二天下午放學後,我對他說: 馬叔,我爸爸是你爸爸的老戰友,我爸爸讓你帶著我去看看你爸爸。 他冷冷地瞅我一眼,不理我。

  他在前面走,我在後邊跟,跟到鐵絲網那兒,他站住,非常不友好地說: :你跟著我幹什麼?討厭! 他竟然敢說我討厭!那時候我天不怕地不怕,性別意識很淡漠,再加上我爸爸是縣長,別人都怕我,我怕誰?但是我也不跟他生氣,我看著他感到很好玩。我說: 你不要忘恩負義,忘了在幼兒園我幫你打架那時候了! 他不理我,低頭鑽過鐵絲網。我緊跟著他鑽過鐵絲網。他向他的羊走去。我跟著他向他的羊走去。 你能不能不跟著我?你這樣跟著我算怎麼一回事?難道我欠你的債嗎? 我說: 你有什麼理由說我跟著你?難道這個運動場是你們家的自留地? 他被我噎得直翻白眼,一時找不到反擊的話。於是,突然地,這傢伙撒開長腿奔跑起來。他想用奔跑擺脫我,但是他忘了,我是全縣跑得最快的女學生,幾天前的運動會上我剛剛為學校掙了一塊金牌!他在前面跑,我在後邊緊追不捨,應該說他跑得也算快,但我咬住他是綽綽有餘。他跑起來挺著胸膛,頭使勁往後揚著,雙臂大幅度擺動著,嘴巴里發出哞哞的叫聲,像小牛一樣。他跑了一會,以為肯定把我甩在大後邊了,於是就放慢了腳步。其實他也跑不動了。但當他回頭看到我依然緊緊地跟在腳後,臉上的神情狼狽極了。他滿嘴白沫,胸膛急劇起伏,喘息聲很大,簡直就是個小癆病鬼。我對他扮了一個鬼臉,輕蔑地說: 跑吧,你跑上天我也能拽住你的尾巴! 他臉色灰白,氣喘噓噓,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他轉身又跑,我繼續緊追。他越跑越慢,腳也不利索了。一塊斷磚頭絆了一下他的腳,我急忙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但他還是栽到地上。幸虧地上茂盛的野糙幫了忙,否則他的臉可就慘了。我收腳不住,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身上。我聽到同學們興奮地嗷起來。儘管我野,心無雜念,但第一次趴在一個男生身上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我急忙從他的背上跳起來,蹦到他的面前說: 跑啊,怎麼不跑了! 他趴在糙地上,臉貼著糙地不抬頭,好像死了一樣。我說: 起來呀,起來再跑! 他慢慢地爬起來,臉皮的紅紫竟然使他的臉看起來好像大了不少。他幾乎帶著哭腔說: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我說: 只要你答應帶著我去看你爸爸,我就放了你。 他堅決地說: 不行! 然後他就朝著他的羊走去。我跟在他身後,他也不在乎了。看來,他寧願讓我跟在身後讓同學們取笑,也不願帶我去看他的爸爸。

  那天我是尾隨著他而去了,他知道無論如何甩不掉我,索性也就不理我了。我跟著他從運動場出來,沿著當時的那條狹窄、骯髒的健康路,一直往南走去。那時候全市只有一棟三層高的樓房,只有一條鋪了瀝青的大道,所謂大道也就是十米寬,其餘的全是平房小巷,與農村沒有什麼區別。健康路中間布滿積著污水的大坑,他牽著羊緊貼著路邊走,路邊就是把運動場圍起來的磚牆,牆頭上還拉著一道紅鏽斑斑的鐵絲網,如果不知情,還以為裡邊是監獄呢。健康路爬進一個有三排平房圍成的院子就終結了。院子正中有一個垃圾堆,垃圾堆上一隻豬在哄哄著拱食,有幾隻雞在咯咯著刨食。豬和雞為了爭奪一塊食物,有時候發生矛盾,但很快也就相安無事。我被垃圾和公用廁所的臭氣熏得噘唇皺鼻子,問: 你們家就住在這裡? 他用挑戰般的目光盯著我說: 怎麼啦?我們這裡不好嗎? 我苦著臉,沒有說什麼。他說: 你看到了,我們跟豬住在一起,我們和羊住在一起,我們和雞住在一起,你滿意了吧?

  這時,我的鼻子也漸漸地適應了垃圾和廁所的臭氣,而且我對他的不良態度很是不滿。我說: 你想用幾句難聽的話就能把我氣走?沒那麼容易,我好不容易從學校跟你到了這個地方,主要是想看看你的爸爸,不看到你的爸爸,我是決不會回去的。 他說: 我爸爸不在這裡住! 你爸爸不在這裡住又在哪裡住? 他牽著羊向緊靠著廁所的那間房子走去,我一步不落地跟著他。他惱怒地對我說: 你怎麼這樣討厭?我們家欠你的帳是怎麼的? 我也生了氣: 你才討厭!我是來看你爸爸的,不是看你的! 我們的爭吵聲吸引出了一些灰頭土臉的居民,有一個鑲著不鏽鋼牙、牙上沾著韭菜的女人咋咋呼呼地說: 喲,馬駒子,把媳婦領回家了? 他對著那個女人啐了一口唾沫,說: 爛菜花,張嘴就噴大糞。 爛菜花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我說: 這個姑娘可真叫俊,但千萬可別嫁給他,嫁給他就等於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他將羊拴在廁所牆邊的木樁上。木樁邊上堆集著一些發了黃的野糙,周圍還散布著一些羊糞蛋兒。拴好羊,他轉身推開那扇油漆脫盡、玻璃破碎的門。毫無疑問這就是他的家了。我一點也不客氣地跟著他往屋子裡鑽,他一膀子就把我給扛了出來。他用瘦長的身體擋住門fèng,說: 林嵐同學,我求求您了,不要進來…… 我說: 難道你們家有電台?難道你們家藏著特務? 我推了他一把,一閃身就擠了進去。

  我的眼前一團漆黑,蚊蟲在耳邊嗡嗡地飛翔,一股腥臊的氣息直撲頭腦。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這是一個長長的房間,有點像陝北的窯洞,中間用布簾隔了一下。外邊安著一個煤球爐子和一個用發霉的木板架起來的灶台,灶台上擺著幾個油污的瓶子,煤球爐子上坐著一把鐵皮水壺。裡邊是一張大床,床上躺著一個大頭的孩子。剛才一進門,在一片黑暗中,我就聽到了急促的呼嚕聲,好像忙忙進食的小動物發出的聲音。他拉開了燈,燈泡上沾滿油污和死亡的小飛蟲。他仿佛賭氣似地說: 要看你就看個夠吧!高貴的小姐! 我氣憤地說: 你這人怎麼能說這種流氓話? 但他不理我的話茬兒,端起一個搪瓷茶缸,走到院子裡去了。我往布簾里一探頭,看到那個大頭的孩子掙扎著想把身體折起來,但他的頭抬不起來。他的短促的身體蓋在一條骯髒的小被子裡,與他的大頭不成比例。看到我,他的頭在枕頭上焦急地滾動著,眼睛像兩隻灰白的蛾子,在昏暗中撲楞著,同時他的嘴裡發出剛才我聽到過的那種呼嚕聲。我嚇得毛髮倒豎,想喊叫但終於把喊叫壓在了喉嚨里。我倉皇地把房間巡睃了一遍:真是家徒四壁!牆上是一圈圈發黃的水漬,還有一些拉絲結網的小蜘蛛。

  我走到院子裡,站在臭氣熏天的廁所牆外,看著他蹲在奶羊腿後,熟練地擠著羊奶。他的雙手輪番往下捋著粉紅色的奶頭,一股股的辱汁she進缸子裡,發出嗤嗤的聲響。奶羊劈開著後腿,頭頂在廁所牆上,一動也不動,一副很配合的樣子,不知道它是痛苦呢還是幸福。他知道我站在他的身後,但他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繼續干他的活。但事實上他的心裡正在倒海翻江般地翻騰著,有他的突然變得笨拙了的手指為證,有好幾次,箭矢般的羊奶不是she進缸子,而是she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擠完了奶,端起那個漆著大紅 獎 字的搪瓷缸子,根本不看我,低著頭往屋子裡走去。我跟著他進了屋。這時候我對他已經沒有了氣,只有一種微酸的感情,很可能是同情。

  他用一塊紗布,將羊奶過濾了一遍,然後捅開爐子,將羊奶倒進一個凸凸凹凹的小鍋子裡,坐在爐子上。他暫時閒了下來,局促不安地站在我的面前,搓著手背上的奶漬,很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我的心裡,在那一霎那間,莫名其妙地充滿了柔情。他從床底下拉出一個小方凳,放在我的面前。他一聲不吭,我也一聲不吭。我們聽到院子裡那些孩子的追殺聲,還有豬狗鵝鴨的吵鬧聲,從遠處的船舶修理廠里傳來的敲打鋼鐵的鏗鏘聲。這時羊奶沸了。我積極地幫他將羊奶從爐子上端下來,搪瓷缸子燙了我的手,如果在自己家裡,我一定毫不猶豫地把缸子扔掉,但是在他家裡我堅持著,他連忙接應了我。他關切地拉過我的手觀看著。我縮回手。他問: 痛嗎? 我將手指放到嘴裡嘬了嘬,說: 我沒那麼嬌氣! 其實我的手指痛得要命。他說: 隔壁胡阿姨家有紅花油,我給你去要點。 我捏住他的衣角,說: 不許你去!

  我看著他用一個芒果狀的奶瓶子給那個躺在床上的大頭孩子餵奶。我問: 這是你弟弟麼? 他說: 是我妹妹。 我說: 她真可憐。 他看看我,不說話了。我看到他的這個妹妹貪婪兇狠的吃相,心裡感到很不舒服。

  傍晚時,他的母親拖著看樣子乏透了的身體回來了。我對他的母親有一點模糊的印象,記得是一個個子很高、眼睛很黑、感覺中很像一棵楊樹的阿姨。但出現在我眼前的她頭髮灰白,腰彎背駝,與我印象中的楊樹阿姨毫無共同之處。他對我說: 這是我媽。 我說: 蘇阿姨好。 她點點頭,將一個黃書包掛在牆上,然後,默默地脫下那件長大的、沾滿魚鱗的外衣。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媽媽在縣裡的水產公司工作,每天都跟魚打交道,鮮魚、乾魚,當然也不乏臭魚。她將那件衣服脫下一半時,突然停住手,歪回半邊臉,問: 你怎麼知道我姓蘇? 我剛想解釋,他搶著說: 是我告訴她的。 她不吭氣了,將衣服脫下來掛在牆上,然後她就坐在床邊,摸出一包擠壓得癟癟的 勤儉 牌香菸,吧嗒吧嗒地吸起來,屋子裡很快就散發開一股濃濃的煙臭。那個大頭女孩在她身後又發出了那種貪婪的聲音,可是她連頭也不回。抽著煙,她說: 包里還有一個窩頭,你吃了吧! 他說: 您吃吧,媽。 她抬起一隻手托著額頭,說: 我已經吃過了。

  我向他的媽媽告辭了,走到院子裡。他跟出來送我。我說: 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他不說話,跟隨著我走上了健康路。我的心裡感到很沉重。我想說點安慰他的話,但找不到恰當的詞語。走了一段,我停住腳,說: 請回吧,不要送了。 他說: 我把你送到路口。 我跺了一下腳說: 我說不要送了你就不要送了! 他說: 那好吧,既然你不高興我就不送了。 我轉身往前走去。他卻依然跟在我身後。我說: 你這個人怎麼啦? 他說: 我還是應該告訴你。 我問: 你想告訴我什麼? 他說: 我爸爸早就跟我媽媽離婚了。 我吃了一驚,在那個年頭,離婚在我的心目中可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我憤憤地說: 他把你們兄妹扔掉就不管了? 他說: 我妹妹是我媽跟我後爸生的。 你後爸呢? 他也跟我媽離婚了。 怎麼會這樣呢? 跟我爸爸離婚是我媽提出的,跟我後爸離婚也是我媽提出的。 你媽對離婚有癮嗎? 他嚴肅地說: 你說什麼都可以,但你不許說我媽的壞話,誰敢說我媽不好我就跟誰拼命!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就走了。我望著他的背影,心裡充滿了悵惘。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我踩著自己長長的影子走著健康路,蟲子在路邊的野糙叢中發出淒涼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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