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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他的內臟已經壞了,小人不敢動手……

  胡說! 趙甲雙目圓睜,目光逼視著成布衣的臉,嚴肅地說, 俺敢擔保,他的內臟沒有受傷! 他把目光轉移到余的臉上,繼續辯白著, 如果他的內臟已經受傷,那麼,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現在。請大老爺明察!

  余略一思索,道:趙甲說得有理,孫丙的傷是在腠理之間,流膿淌血,不過是傷口發惡。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讓誰治?

  老爺……老爺…… 他囁嚅著, 小人……小人……

  不要老爺小人地耽擱工夫了,余灑脫地說,你大膽動手,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成布衣終於把膽子壯了起來。他脫下了長袍鋪在台上,把辮子盤在頭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後就要水洗手。小甲飛跑下台,提上了一桶淨水,伺候著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將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長袍上解開,顯露出了包袱里的內容:一大一小兩把刀子;一長一短兩把剪子;一粗一細兩把鑷子;一大一小兩個橛子;大瓶子裡是酒,小瓶子裡是藥。除此之外還有一團棉花,一卷紗布。

  他操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開了孫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擰開酒瓶子將酒倒在棉花上。然後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擠壓擦拭著橛子出口和入口處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膿流出來,更多的臭氣散發出來。孫丙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從他的嘴巴里發出了一聲接一聲的令人頭皮發緊、脊背發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孫丙療傷的過程中顯然恢復了自信和膽氣,職業的榮耀壓倒了他的恐懼。他竟然停止了治療,不是弓著腰而是直著腰來到余的面前,用一種驕傲而霸道的口吻說:

  老爺,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擔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復健康……

  余打斷了他的話頭,用嘲弄的口吻說:如果你願意把這根橛子釘在自己的身上,那你就拔掉它吧!

  成布衣的臉色頓時變得灰白了,剛剛直起來的腰馬上就彎了下去,目光也隨著變得閃閃爍爍。他哆哆嗦嗦地用蘸了酒的棉花把孫丙身上的傷口擦拭了一遍,又用一根竹籤子從那個紫色的小瓶子裡挖出一種醬紅色的油膏,塗抹到孫丙的傷口上。

  治療完畢,他躬身退後。余命令蘇中和上前診治。蘇顫顫抖抖地靠上去,把一隻留著長長指甲的手高舉起來,去摸孫丙的被綁在橫木上的脈搏,他那副高舉著手、傾斜著肩膀、低垂著頭沉思默想的樣子,顯得既好笑又可憐。

  望切完畢,蘇中和曰:

  老父台,病人目赤口臭,唇乾舌焦,面孔腫脹,體膚高燒,看似大熱之症,但脈象浮大中空,按之如捻蔥管,實乃芤脈失血之相。此乃大虛若實、大虧若盈之症,一般庸醫,不知辯證施治,必按熱症處理,亂用虎狼之藥,如此則危乎殆哉!

  蘇中和不愧是三代名醫,見識果然與眾不同。余對他的分析甚為嘆服,急忙說:處方!

  急用獨參湯灌之! 蘇中和堅定地說, 如果每天灌三碗獨參湯,小人認為,他完全可以活到後天上午。為了更加保險,小人這就現抓幾服滋陰的小藥,以成住使導引之勢。 蘇中和就在高台上打開他的藥囊,根本不用戥稱,只用三根手指,一撮一撮地將那些糙根樹皮抓到紙上,然後包裹成三服藥。他捧著藥包,轉著圈看了一眼,不知道該交給誰。最後他小心翼翼地將藥包放在余的面前,低聲說:

  灌下獨參湯半個時辰後,水煎服。

  余揮手讓兩個醫生下台,他們如釋重負,躬腰垂首,慌不擇路地走了。

  用手指了指猖狂飛舞的蒼蠅,余對紙紮匠陳巧手和裁fèng章麻子說:你們應該明白自己該幹什麼了吧?

  五

  正晌午時陽光最強烈的時候,陳巧手和章麻子已經在高台上紮起了一個上面用席片遮陽蓋頂、三面用席片圍攏、前面用白紗做簾的籠子,將孫丙的身體罩了起來。這樣既遮蔽了陽光的曝曬又擋住了蒼蠅的纏磨。為了降溫,趙小甲還將一塊巨大的濕布遮蓋在席片之上。為了減輕招引蒼蠅的臭氣,幾個衙役提水沖洗了高台上污穢。在趙甲的幫助下,眉娘將一碗參湯餵進了孫丙的肚子,過了半個時辰,又給他餵下了蘇中和開出的藥湯。余看到在餵參湯灌藥湯時孫丙積極地配合,可見他還有生存的願望。如果他想死,他就會閉住嘴巴。

  經過了一番漫長的救治,孫丙的狀況有了明顯的好轉。隔著一層輕紗,余看不清楚他的臉,但余聽到他的呼吸已經平穩,身上的臭氣也不如上午那樣囂張。余疲憊不堪地走下台去,心中感到莫名的憂傷。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袁大人給余的任務就是看好孫丙不讓他死,現在,他自己不想死,趙甲父子不讓他死,眉娘不願意讓他死,獨參湯發揮著效力使他的身體保持著活力不可能因為衰竭而死,你就這樣活下去吧。在噩運沒有降臨之前余也不想死。

  余放膽地走出通德校場,上了似乎都有點陌生了的大街,走進了一家酒館。店小二殷勤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往後傳呼:

  貴客到——

  胖胖的店家像繡球一樣滾到了余的面前,油光光的臉上堆積著受寵若驚的笑容。余低頭看看身上的全套官服,知道無法隱瞞自己的身份。其實,即便余身穿便服,高密縣城裡還有哪個不認識余。余每年的驚蜇日都要到郊外親自扶犁勸農,每年的清明都要到郊外去種桃栽桑,每月的初一十五餘都要在教化坊前設桌講經,勸諭百姓,宣講忠孝仁義……余是個親民的好官,如果余卸任離職,肯定會收到一柄大大的萬民傘……

  大老爺光臨小店,使小店蓬蓽生輝…… 店家生硬地咬文嚼字, 請問大老爺想用點什麼?

  余脫口而出:兩碗黃酒,一條狗腿。

  對不起大老爺, 店家為難地說, 本店不賣狗肉,也不賣黃酒……

  為什麼?這樣的好東西為什麼不賣?

  這個嗎…… 店家支吾一會,似乎是下了決心,說, 大老爺也許知道,本城裡賣黃酒狗腿的只有孫眉娘的最好,俺們賣不過她……

  熱乎乎的黃酒,香噴噴的狗肉,往日的情景湧上心頭……

  那你店裡賣什麼?

  回大老爺,俺家賣高粱白干二鍋頭,芝麻燒餅醬牛肉。

  那就來二兩白干,一角牛肉,再來兩個熱燒餅。

  請大人稍候。 店家一溜小跑去了。

  高密縣坐堂前心煩意亂,想起了孫家眉娘務情檀欒。她是個可人兒善解風月,水戲魚花就蜂柔情繾綣……

  店家將酒肉端到了余的面前,余揮手讓他退到一邊。今日個余自己把盞,端起小酒壺將一個綠皮盅子倒滿。一杯辣酒灌下去,心中感到很舒服;兩杯熱酒灌下去,腦袋頓時暈糊糊。三杯濁酒灌下去,長嘆一聲淚如雨。

  余喝酒吃肉,余吃肉喝酒。余酒足飯飽。掌柜的,酒肉錢記到帳上,過幾天讓人來還。

  大老爺能到小店吃飯,是小店的福氣。

  余走出店門,身體感到輕飄飄的,猶如騰雲駕霧。

  六

  第四天早晨,衙役把余喚醒。宿灑未消,頭昏腦漲,昨天的事情像一筆陳年舊帳,已經模糊不清。余搖搖晃晃地走進校場,耀眼的白光昭示,今天又是一個好天氣。余聽到從升天台上傳下來孫丙平緩而舒暢的呻吟,知道他還健在。快班的班頭劉朴從高台上小跑著下來,神色詭秘地說:

  老爺……

  順著劉朴嘴巴呶去的方向,余看到,在對面的戲樓前,簇擁著一群人。這些人衣甲鮮明,形狀怪異。有的粉面朱唇,有的面紅耳赤;有的藍額金睛,有的面若黑漆。余心中一震,想起了不久前孫丙領導的隊伍。難道是他的餘黨重新糾集反進了縣城?余大汗淋漓,酒意全消,慌忙振衣正冠,疾步上前。

  那些人圍在一隻巨大的紅色木箱周圍。箱子上坐著一個用白色和金色勾畫了象徵著大忠大勇的義貓臉譜的男人。他的身上,披掛著一件長大的黑色貓衣,貓帽上的兩隻耳朵誇張地直豎起來,耳朵的頂尖上,各聳著一撮白毛。其餘的各位,有披了大貓衣的,有頂戴著小貓衣的。一個個神情肅穆,仿佛等待著登台獻藝。在衣箱上面,橫放著一些槍刀劍戟,紅纓燦燦,一看就知道是戲班子的把式。原來是高密東北鄉的貓腔班子來了,余鬆了一口氣。在這樣的時刻,高密東北鄉的貓腔班子來到了升天台前,難道僅僅是為了演戲?高密東北鄉民風剽悍,對此余已經深有體會。貓腔戲神秘而陰森,演出時能令萬眾若狂,喪失理智……想到此余心中一陣冰冷,眼前出現了刀光劍影,耳邊仿佛鼓角齊鳴。劉朴在余的耳邊悄聲說:

  老爺,小的有一個預感——

  講。

  這檀香刑是一個巨大的釣餌,而這些高密東北鄉的戲子,正是前來咬鉤的大魚。

  余保持著外表的平靜,微笑著,邁開方步,端起大老爺的架子,在劉朴的護衛下,來到了他們面前。

  貓腔班子裡的人都閉口不言,但他們的炯炯目光讓余感到了森森的敵意。

  這是知縣大人, 劉朴道, 你們有什麼話要說?

  他們默默無語。

  你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余問。

  從東北鄉來。 那個端坐在衣箱上的義貓用戲中的腔調,瓮聲瓮氣地說。

  來此何干?

  演戲。

  誰讓你們在這種時刻到這裡來演戲?

  貓主。

  誰是你們的貓主?

  貓主是我們的貓主。

  他在哪裡?

  義貓用手指了指升天台上的孫丙。

  孫丙是國家重犯,身受重刑,在這高台上已經示眾三日,他如何能夠指示你們前來演戲?

  高台上綁著的只是他的身體,他的靈魂早已回到了高密東北鄉, 義貓心馳神往地說, 他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余感嘆一聲,道:

  你們的心情本官完全理解。孫丙雖然犯下了大逆不道的罪行,但他畢竟是你們貓腔的祖師爺,在他臨終之前,為他獻戲,既合人情,又合公理。但是,你們在這個時候,到這個地方來演戲,顯然是不合時宜。你們都是本縣的子民,本官向來是愛民如子,為了你們的身家性命,本官勸你們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回到你們的東北鄉,在那裡你們想怎麼演就怎麼演,本官決不干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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