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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自認為祖母的故事比覃哈特博士的童話要高明得多,這也是“外國月亮沒有中國月亮圓”的一條證據。

  其實,現代生活中的狗和貓看不出有什麼仇。你捉你的耗子我看我的門,又無共同的異性要爭奪,互不干涉,無利害衝突,能有什麼仇?只有當它們一同劈柴為同一主人效勞時才可能有釀成大仇的機會。但“劈柴”畢竟是久遠的往事了。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狗和貓也早就無宿怨了吧?貓之媚主不消說了,從“劈柴”時代就如是,可是狗的子孫們,也從被打殺的老祖宗那裡吸取了教訓,固然不能像貓一樣跳到主人肩膀上為主人抓癢,但在主人面前搖著尾巴替主人舔去靴子上的灰塵,其媚不遜於貓。

  偶爾還有貓狗死斗的情形,但這並不是狗貓之間自發的戰鬥,而是人的挑唆。

  我家那隻貓生第二窩貓的時候,已是初夏,家家戶戶都賒了毛茸茸的小雞雛。放在院子裡,唧唧地叫著,跑著,確實有幾分可愛的樣子。我家自然也賒了雞雛。

  我經常發現貓蹲在黑暗的角落裡,目光炯炯地窺測著雞雛,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祖母,祖母對貓說:“雜種,你要是敢動它們,我就扎爛你的嘴!”

  貓咪嗚著,好像懂了祖母的意思。

  幾天之後,鄰居一個孫姓的老太太,我要呼之為“姑奶奶”的,拄著拐棍,罵上門來了,自然是罵貓,說有一隻小雞被我家那隻該千刀萬剮的瘟貓給吃了。

  祖母與這孫姑奶奶不是太睦,跟著罵了幾句貓。孫姑奶奶還不完,叨叨著,意思好像是要從我家這群雞雛中捉走一隻權充賠償。祖母說:“姑奶奶,畜生的事,人能管著嗎?要是我的孫子吃了你的小雞,我這群小雞里就任你挑走一隻,這還不完,我還要拔掉他的牙!”祖母對著我揮了揮手。

  孫老姑奶奶還在絮叨,意思是非要祖母賠償她一隻小雞不可的。

  祖母那群屁股上染上鮮紅顏色的金黃色小雞雛在院子裡歡快地奔跑著。

  貓臥在門旁一個蒲盤上,團著身體睡覺。

  “反正是你家的貓吃了我的雞……”孫老姑奶奶說。

  有些慍色上了祖母的臉。她把小雞喚到眼前,捉起一隻,攥著,走到貓旁,蹲下,拍了貓一掌,問:“貓,你吃小雞嗎?”貓睜開眼看著祖母。祖母把小雞放到貓嘴邊,貓閉上眼睛,把嘴扎到肚皮下,又呼呼地睡起來。小雞雛在貓的背上蹣跚著。

  祖母冷笑一聲,說:“姑奶奶,看到了吧?這隻貓怎麼會吃你的小雞?你的小雞興許是被老耗子拖去,被黃鼠狼叼走,被野猁子吃掉啦!”

  孫姑奶奶說:“你家的貓當然不吃你的雞,再說它吃了我的雞,已經飽了。”

  祖母說:“‘抓賊拿贓,捉jian拿雙’,你說我家貓吃了你的小雞,有什麼證據?”

  孫姑奶奶說:“我親眼看見!”

  祖母說:“我親眼看見你吃了我家一條牛!”

  孫姑奶奶氣翻了白眼,搗著小腳,原地轉了兩圈,嘴裡罵著貓,歪歪扭扭地走啦。

  祖母抄起掃地笤帚,撲了貓一下子,說:“你要再出去闖禍,我就打殺你。”

  幾天之後,又有一個人提著一隻鮮血淋淋的小雞雛罵上門來了。貓正蹲在門邊,舔著鬍子上的血。

  祖母無法,只好捉了一隻小雞雛,換了那隻死雞雛。

  祖母抄起棍子打貓,貓縱身上了梨樹。

  後來又接二連三地有人罵上門來,我們本是積善之家,竟因一隻貓擔了惡名,並不僅僅賠償人家幾隻雞罷了。我家的貓惡名滿村,罵貓時,總是把我父親的名字作為定語:××××家的貓……

  祖母惶惶起來,先是以塗滿辣椒的小死雞餵貓,想藉此戒掉它的惡習——祖母是用給小孩子斷奶的方式——辱頭上塗滿辣椒,孩子受辣,便不想吃奶——來為貓戒食雞癖的,但毫無效果,想那塗滿辣椒的雞不是成了一道大飯館裡才肯做的名菜“辣子雞”了嗎?人尚求食不得,拿來戒貓“食雞癖”,無疑是火上澆油啦c

  再以後,凡有人找上門,祖母便說:“這原本不是俺家的貓,它賴著不走。現在俺更不管了,誰有本事誰就打死它。”再要祖母把自己的雞雛贈給人家是萬萬不能啦。

  這隻貓作惡多端,但無人敢打殺它,是有原因的。鄉村中有一種動物崇拜,如狐狸、黃鼠狼、刺蝟,都被鄉民敬做神明,除了極個別的只管當世不管來世的醉鬼閒漢,敢打殺這些動物食肉賣皮,正經人誰也不敢動它們的毛梢。貓比黃鼠狼之類少鬼氣而多仙風,痛打可以,要打殺一匹貓,需要非凡的勇氣。這裡本來還蘊藏著起碼十個故事,但為了怕讀者厭煩,就簡言一個Ⅱ巴。

  也是祖母對我說過的:從前,一個女人在案板上切肉,家養的貓伸爪偷肉,女人一刀劈去,斬斷了一隻貓前腿,那隻貓蔫了些日子就死了。女人斬斷貓腿時,正懷著孕,後來她生出一子,缺了一隻胳膊,此子雖缺一臂,但極善爬樹,極善捕鼠。此子乃那貓轉胎而生。

  這故事也不太恐怖,那缺臂的男孩也可愛,也有大用處,在這鼠害泛濫的年代,他不愁沒飯碗,多半還要發大財。關於念咒語,拘出全村的老鼠到村前跳河自殺的故事,是祖母緊接著“貓轉胎”的故事講的,因與貓少牽連,只好不寫了。

  但我家的貓實屬罪大惡極,村人皆日該殺,可誰也不肯充當殺手,聰明者便想出高招:讓狗來咬殺它。

  事情發生在一個炎熱的中午,柳樹上的蟬發了瘋一樣叫著,一群人遠遠地圍著一條健壯的大狗和我家的貓,看它們鬥法。他們如何把我家的貓騙出來,又如何煽動起狗對貓的戰鬥熱情,我一概不知道。

  大狗的主人是個比我大三或二歲的男孩,辱名“大響”,據說他出生時駐軍火炮營在河北邊打靶,炮聲終日不斷,為他取名“大響”是為了紀念那個響炮的日子。

  圍觀的不僅僅是孩子,還有青年、中年和老年,他們看到狗和貓對峙著,興奮得直喘粗氣。

  那條狗叫“花”,大響連聲說著:“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頸毛直豎,齜著一口雪白的牙,繞著貓轉圈,似乎有些膽怯。貓隨狗轉,貓眼始終對著狗眼,也是聳著頸毛,嗚嗚地叫著,像發怒又像恐懼。狗和貓轉著磨。

  眾人也叫著:“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

  狗仗人勢,一低頭,就撲了上去,貓悽厲地叫一聲,令人周身起粟。地上一團黑影子晃動看。

  狗不知何故退下來,貓身上流著血,瞅著空,躥出圈外。

  人聲如浪,催著狗追貓。我忽然可憐起貓來了,畢竟它在我家住了好幾年了。

  貓腿已瘸,跑得不快,看看就要被狗趕上時,它一側身,鑽進了一個麥秸垛上的小孩子藏貓貓時掏出的洞穴里。洞穴不大,貓在裡邊蹲著,人在外面看得很清楚。

  狗逼住洞口,人圍在狗後,狗叫,人嚷,十分熱鬧。

  狗占了一些小便宜、翹起尾巴,氣焰十分高昂,在人的唆使下,它一次次往洞穴里突襲著。狗每突襲一次,貓就發出一陣慘叫。

  狗又退下來,耷拉著舌頭,哈達哈達喘著粗氣,狗臉上沾滿貓毛。

  “花花花,上上上,咬咬咬!”人們吼著。

  狗閉住嘴——這是狗進攻前的習慣動作——正要突襲,就見那洞穴中的貓眼裡she出翠綠的火花,刺人眼痛,she到麥糙上似乎窸窣有聲,與此同時,貓發出令人小便失禁的疹人叫聲,狗和人都驚呆了。正呆著昵,就見那貓宛若一道黑色閃電從洞穴里she出來,she到狗頭上,看不清楚貓在狗頭上施什麼武藝,只能看到狗全身亂晃,只能聽到狗轉著節子的尖聲嗥叫。

  大響揮動木棍亂打著,也看不清是打在了狗身上還是打到了貓身上。

  貓從狗頭上跳起來,眼裡又放著綠光,比正午的陽光還強烈,它叫著,對著人撲上來。人群兩開,閃出一條大道,貓就跑走了。

  驚魂甫定的人們看那狗。這條英雄好漢已經狗臉破裂,耳朵上鼻子上流著血,一隻黑白分明的狗眼已被貓爪摳出,掛在狗臉上,悠悠蕩蕩的,像一個什麼“象徵”之類的玩意兒。

  狗在地上晃晃蕩盪地轉著圈,看熱鬧的人都不著一言,掛著滿臉冷汗,悄悄地走散。只餘下大響抱著狗哭。活該!這就叫做:炒熟黃豆大家吃,炸破鐵鍋自倒霉!

  貓獲大捷之後,在家休養生息,我因欽佩它的勇敢,背著祖母偷餵了它不少飯食。那時,三隻小貓都長得有二十公分長了(不含尾巴),生動活潑可愛無比,它們跟我嬉戲著,老貓也不反對。

  幾天之後,貓養好了傷,能上街散步了,又有貓食雞的案子報到我家來了。祖母把貓裝進一條麻袋裡,死死地綑紮住了麻袋口,然後,由二哥背到街上,扔到一輛去濰坊的拖拉機後斗里。祖母對拖拉機手說了半天好話,央求人家第一不要厭煩貓叫把它中途扔下;第二到了濰坊後要把麻袋左轉三圈右掄三圈,把貓掄得頭暈了再放它出袋,免得它記住方向跑回來;第三就是希望千萬把麻袋給捎回來。祖母再三強調麻袋是借人家的,我知道這麻袋是我們自家的。

  貓被扔進拖拉機後斗里,拖拉機後斗顛顛簸簸,把貓給拖到濰坊去了。

  這下子好了。

  村裡的雞雛們太平了。

  濰坊的雞雛該倒血霉啦。

  濰坊離我們村子有多遠?

  三百零二十里。

  失去母親的四隻小貓徹夜嗚叫,激起我的徹夜淒涼。天亮後,祖母連連嘆息,說:“可憐可憐真可憐,人貓是一理,這四個孤苦伶仃的小東西。”

  祖母騰出一個筐子,絮上一些細糙,做成了一個貓窩。又吩咐我從廂房裡把四隻小貓抱到家裡來。

  梅雨時節到了,半月雨水淋漓,連綿不斷。我無法出家門,百無聊賴,便逗著四隻小貓玩,便用土豆糊糊餵它們。老貓已被送走半月多,那條麻袋,拖拉機手也給捎了回來。拖拉機手姓邱,四十多歲,是個“右派”,人忠實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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