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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問: 你姓管吧?

  我問: 你怎麼知道?

  你說: 我猜出來了,你的模樣挺像俺娘娘(伯母)。

  我說: 啊,你是……

  你低聲叫我: 表哥。

  我說: 你是那個叫美玲的吧?

  你說: 那是俺二姐,我叫美麗。

  我說: 不好意思,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

  你把我方才給你的錢往我的籃子裡一扔,問: 表嫂生了個什么小孩?

  然後你提著籃子跑了。我望著你的背影,悵然若失。

  過了三天,七月初七,一個美好而傷感的節日,天上的牛郎會織女,人間的百姓用白面紅糖烙成各式各樣的 花兒 ,有 貓 有 虎 ,有 雞 有 魚 。母親咳著喘著烙了不少 花兒 ,侄子和侄女圍著鍋台轉,一家人喜氣洋洋,但我卻高興不起來,總覺得心中有點事情放不下。

  七月初八,早飯是昨天吃剩的 花兒 在鍋里一蒸,都花紋模糊,不成模樣。我匆匆吃了一隻 虎 ,打算到穀子地里幫父親噴灑農藥,據說鑽心蟲十分猖獗,穀子都一片片枯死了。

  正收拾著藥具,忽聽到一個男人高亢的哭聲。哭進院子的是一個憔悴的小老頭,大約有五十歲吧,腳上穿著一雙過時的黑色塑料涼鞋,哭聲很響,但眼睛裡卻無淚水。我認出了他是姑姑的小叔子,人稱神槍手的譚老四。據說他用土槍打死過兩千多隻野兔子,還有一些狐狸、野鴨什麼的。譚老四一見我父親,即刻就軟軟地癱倒在地,叫一聲:

  大哥啊……這日子沒法子過了哇……啊嗬啊嗬啊嗬嗬……

  父親一向急公好義,鄉里聞名,一見此狀,扔掉噴霧器,把譚老四雙手扶起,問:

  怎麼啦?老四?

  老四哭著對我們說: 大哥啊,大侄子啊,美麗這個糊塗蟲,喝了毒藥了啊……

  ……那天我目送著你跑上河堤,你的健康的身體在燦爛的陽光里跳躍著,活像一頭靈巧的小鹿。你把錢扔進我的籃子時,我看到你的耳朵都紅了。啊表妹,你是一個健康純潔的少女,你一聲表哥,感我肺腑。即便表哥已垂死,你這一聲呼喚,也會讓我起死回生。可是你卻往這曾經發出了美妙聲音的地方灌進了毒藥。表妹啊,你好糊塗。

  你的爹正在我家院子裡,當著我和我爹和許多聽到他的哭聲趕來看熱鬧的人的面,大聲地罵著你: 美麗啊,你這個小畜生,你這一疤棍子,把你爹給擂倒了啊……

  表妹,你利用了人類獨有的銳利武器,把你的打死過兩千隻野兔的爹像一隻老野兔一樣打倒了。他在你面前,從此再也直不起腰杆子了。他從此想到你就會顫抖不止。他正在向我的爹訴說著你自殺的前後過程,他的腦海里也許正在閃爍著你童年形影。你在三歲前有一個白白胖胖的圓圓臉,不知為什麼你越長越黑,臉盤也越來越長。你爹牢記著你 抓周 的事,我的姑姑也參加了你的 抓周 儀式。你的胖出了褶子的手脖子上拴著一串叮噹作響的小銀器,你的胸前的雪白的小兜肚上繡著兩隻叼著綠樹枝的黃鴿子,堂屋裡一張平放的飯桌上擺著書、筆、秤桿、算盤……大家都眼睜睜地看著你,你的三年之後才去世的曾祖母也看著你。她的老牙掉光又長出了新牙,她也想看看,你這個老譚家的第四代女孩子長大後要從事什麼職業。大家都看到你伸出了手背上有肉窩窩的小手,毫不猶豫地抓住了你的當過志願軍炊事員的大伯父從戰場上撿來的大鋼筆。全家一片歡騰,都為你的錦繡的吉祥預兆歡呼。你曾祖母把那口嶄新的新牙都笑了出來。你上完了小學,沒考上中學,你沒有當鄉長或是當書記的三姑六舅,你下地當了農民。你像所有的農村女孩子一樣,戰戰兢兢地跨進了青春的大門。你十六歲那年去趕集,不小心丟了一元三角錢,你爹在你的左腮上打了一個響亮的耳光。你哭了,但是不恨。你心甘情願地承受了這一巴掌,你知道這一元三角錢對一個農民家庭的意義。挨打之後,你的心中反而感到輕鬆了不少,如果你的爹不打你,才會讓你久久地難過。1976年的夏天,你曾經對你的女伴說過你丟了錢往家走時的感覺,你說當時只要有一個男人能給你一元三角錢,你就豁出去了。你在那樣的屈辱面前,在一元三角錢和一耳光之間的漫長道路上都沒有想到要自殺。你爹打過你,你哭了一會兒,吃了一個冷地瓜兩根咸蘿蔔條兒,拿起一柄三股鋼叉到南窪里掘茅糙去了。而現在,表妹,到底是為了什麼,你竟然喝下了毒藥……

  大哥,這個討債的鬼,她存心要我的老命啊……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養到二十歲,容易嗎?不容易啊,可是她,就為了屁大的一點事,就下了狠心…… 你的爹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對著我和我的父親哭訴著, 昨天晌午,也是我多事,她娘還住在醫院裡,還是那年結紮時留下的病根,至今還沒好。吃飯時她還有說有笑的,還說起她表哥買她的雞蛋的事兒,說他表哥念書多了,成了呆子,花了高價,買了一些壞蛋。吃過飯,來了一個討飯的老頭,挎著一籃子‘花兒’,什麼花樣的都有。這些年連討飯的也提高了水平。那個討飯的老頭說,‘大兄弟,我實在是挎不動了,把這些乾糧做個價賣給你吧,一毛錢一斤。’雪白的乾糧一毛錢一斤,多便宜啊,我說,行吧,找個稱過過吧。她當時就橫鼻子豎眼地說,‘不要!’我問她,這樣便宜,為什麼不要呢?她說:‘髒,太髒了,沒準裡邊還有大麻風家的乾糧呢。’我說,燒得你不輕啊,才吃了幾天飽飯?1960年那時,糙根樹皮都沒得吃,大麻風家的乾糧你也大口吃!然後我就做主把那一籃子乾糧買下了。就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她就喝了毒藥啊……

  老四,別難過了, 我父親捲起一支煙遞給你的父親,說, 這不是你的錯,你命里沒有這樣一個閨女,該當如此……

  大哥,我悔死了, 你父親揪扯著他亂糙般的頭髮,說, 我鬼迷了心竅了,為什麼要買那籃子乾糧?我為什麼要貪那點小便宜?既然閨女不願意,我為什麼還要買? 老四,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提也無益, 我父親說, 再說了,人活百歲也是死,該怎麼死都是命中注定的,該死在井裡絕對死不在灣里。死了的就死了,活著的人還要往前奔。閨女在哪裡?

  在鄉醫院裡, 你爹說, 大哥,不好意思開口,我是來借錢的,她娘還住在醫院裡,醫院不讓賒帳,她這一死,又給我折騰了一腚饑荒啊……

  表妹,我陪著我的爹和你的爹來到鄉醫院,看到了平放在床板上的你。你的臉色青紫,眼皮深紅,兩縷凝固了的黑色光線從你的未合攏的睫毛間she出來,猶如利箭she進了我的心。你還穿著那天賣雞蛋時穿過的那套衣裳,斷過襻兒的白色塑料涼鞋還穿在你的腳上。烏黑的腳趾上,你的指甲像珍珠一樣放出虹彩。你躺在木床上,舒展大方,兩枚已經僵硬了的辱房把你的襯衣撐起,透明淒涼沮喪,無可奈何,像兩隻眼睛直視著我,向我訴說著你的秘密,人生的秘密,在人生的坎坷道路上,有一個正當妙齡的黃花姑娘走累了,走厭了,她不走了。在你的面前,表妹,我驀然意識到,生死之間原來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紙,原來以為明確的、不可逾越的界限,其實非常模糊低矮,一閃念間就跨越了。在死者面前,生者都變得渺小晦暗,你的青紫的臉上,閃爍著莊嚴的、睥睨萬物的光輝。表妹,你通俗易懂地向我解說了人的偉大和卑微,人的堅強和軟弱,這些對立的概念,又是怎樣完美和諧地存在於一個生命個體之中,互相牽制著,互相制約著。

  表妹,你起來,你站起來,我有話問你。你為什麼要這樣?難道你不留戀瑰麗的充滿了歡樂和痛苦的、喧囂與騷動著的人世嗎?難道你不留戀你的親人、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你的仇敵、你傾心的電影明星嗎?你難道不想看看這空曠無邊的原野上夏則鬱鬱蔥蔥秋則一片金黃的莊稼和農夫們被陽光染成土黃色的肌膚了嗎?你不為永遠聽不到牛犢思念母親的淒涼的鳴叫、繞樑燕子的纏綿啁啾、盤旋藍天的風箏的呼嘯、貓頭鷹在暗夜裡發出的喜悅的叫聲和產婦陣痛時甜蜜的呻吟而感到後悔嗎?當你的爹用那支古老的長苗子獵槍把一隻飛奔中的野兔打得離地三尺又跌落下來時,當野兔的嘴巴流出的鮮血將潔白的雪地染紅了時,當一對情人在澄澈的月明之夜躲進散發著苦香的糙堆里依偎在一起相互撫愛並且發出小野獸一樣的叫聲時,當少先隊員在冰河上滑冰不幸掉進冰窟窿里又被人救起時,當除夕之夜突然出現了一顆巨大的彗星將銀河橫斷千萬人為此惶惶不安時,當這一切都出現過之後又更加美麗地再現時,啊表妹,你已經看不到了聽不到了,你不為此感到遺憾嗎?

  孩子,你糊塗啊,爹更糊塗……

  老四,人死如燈滅,哭也不管用了……

  表妹,請你回答我,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悟到了農藥不但可以殺死害蟲而且還可以殺死人自己,什麼時候幫助人類生存的文明的結晶開始異化成為消滅人類的野蠻手段?你什麼時候知道了人可以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你怎麼忘記了我們家鄉婦孺皆知的偉大格言:好死不如賴活著!你知不知道由於你的提前退席將使假如是溫暖的世界失去一分溫暖假如是寒冷的世界更多幾分寒冷呢?你知不知道你健康的身體可以孕育一個也許能成為偉大領袖的胚胎,你純潔的辱汁可以哺辱一個也許能成為天才人物的嬰孩?就像電影裡說的一樣:在你這條金光閃閃的絲線上,本來可以編織出綿延不盡的綢緞,你卻一刀把這根絲線斬斷了。

  你到底有什麼委屈,你那點委屈算得了什麼?你父親講的不是挺對嗎?幾年前你不是還終年不得溫飽嗎?吃飽了喝足了你還不知足,你還要什麼呢?

  是哪個無恥的男子像侮辱S村的郭××一樣侮辱過你嗎?郭××遭受侮辱,悲憤交加,在村頭一棵樹上,用一條麻繩子,勒斷了自己的咽喉。她二十五歲,比你早去了十個月。

  你是因為婚姻上的不如意,像那個為了給自己的瘸腿哥哥換媳婦被迫嫁給了一個歪頭漢子的C村的陳×一樣嗎?陳×為了反抗這無恥的婚姻,扎進了一口閒置的機井,在井裡倒置了半個月才被發現,弄上來時,眼珠子都控了出來。她生前美麗無比,死後人不敢看。她二十七歲,先你八個月告別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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