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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勝利和萬小江來到桌子前坐下。劉勝利靠著我,萬小江靠著劉勝利。

  老蘭大聲吆喝著:

  都到齊了嗎?到齊了就開始。黃彪呢?黃彪,肉煮好了沒有啊?

  黃彪從伙房裡跑出來,用一根黑乎乎的毛巾擦著手說:

  煮好了,上嗎?

  上。 老蘭說, 各位,我們今天在這裡,舉行我們廠成立以來的第一次吃肉大賽。比賽者是羅小通、劉勝利、馮鐵漢、萬小江。這次比賽可以看成是一場選拔賽,比賽優勝者,有可能參加將來我們廠在社會上公開舉辦的吃肉大賽。事關前途,希望參賽者把全部的本事都拿出來。 老蘭的話很有煽動性,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許多的話語,像匆忙起飛的鳥群一樣,亂紛紛地碰撞著。老蘭舉起一隻手,擺動著,制止了人們的說話聲。他接著說, 但是,我們要把醜話說在前面,那就是,每個參賽的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萬一發生了什麼不良的後果,廠里概不負責,也就是說,一切後果自負。 老蘭指指正從人fèng里往裡擠著的鎮醫院的醫生,說, 閃一閃,讓醫生進來。

  人們都把脖子往後扭去,看到那個背著藥包子的醫生,滿頭大汗地擠進來。他站在我們面前,笑著,露出一口黃色的牙齒,似乎是抱歉地說:

  我是不是來晚了?

  你沒有來晚,比賽還沒開始呢。 老蘭說。

  我還以為來晚了呢, 醫生說, 院長剛剛通知我,我背上藥包子就往這裡跑。

  您沒有來晚,您慢悠悠地往這走都來得及, 老蘭對醫生說了幾句,就把目光轉移到我們這邊,問: 各位好漢,你們準備好了嗎?

  我看看那三個就要與我比賽的人。我看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正在看我。我笑著對他們點點頭;他們也對我點點頭。馮鐵漢臉上有冷冷的笑。劉勝利板著臉,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仿佛他不是要和我進行吃肉比賽,而是要和我進行生死搏鬥。萬小江嬉皮笑臉,不時地擠鼻子弄眼,引逗得人們發出笑聲。劉勝利和萬小江的模樣,讓我心中感到更加踏實,我知道他們必輸無疑,但馮鐵漢臉上的冷笑,讓我感到深不可測。咬人的狗不叫,我預感到,真正的對手,是這個黃臉的、冷笑著的、不動聲色的馮鐵漢。

  好吧,醫生也來了,我的話你們也聽明白了,比賽的規則你們也都清楚了,肉也煮好了,那就開始! 老蘭高聲宣布, 華昌肉聯廠第一屆吃肉比賽現在開始,黃彪,上肉!

  來啦—— 黃彪像舊時代飯店裡那些堂倌一樣,拖著長腔喊叫著,端著一個盛滿了肉的紅色塑料盆子,邁著流水般的小碎步,從伙房裡飄出來,在他的身後,緊跟著三個臨時請來幫忙的女工,都穿著白色的工作服,步伐輕快,很像訓練有素的樣子,臉上都帶著喜色,手中都端著一個盛滿了肉的紅色塑料盆子。黃彪將他端著的那盆肉放在我的面前。三個女工將她們端著的肉,依次放在那三個人面前。

  是我們廠出產的牛肉。

  是沒加任何調料連鹽也沒加的像大人的拳頭那樣大小的一方方的牛肉。

  是牛的大腿部位的肉。

  幾斤? 老蘭問。

  五斤,每盆五斤。 黃彪說。

  我有意見。 馮鐵漢舉起一隻手,像一個在課堂上提問的小學生。

  說! 老蘭瞪著他。

  這些盆里的肉一樣多嗎? 馮鐵漢說, 肉的質量,完全一樣嗎?

  老蘭看著黃彪。

  黃彪拔高了嗓門說:

  是同一頭牛大腿上的肉,一個鍋里煮出來的。都是五斤,用磅稱過的。

  馮鐵漢搖搖頭。

  你是被什麼人騙怕了吧? 黃彪說。

  把磅搬出來。 老蘭說。

  黃彪嘟噥著走回伙房,把一台小磅搬了出來,砰的一聲砸在桌子上。老蘭瞪了他一眼,說:

  過磅給他們看。

  你們這些人,就像上輩子給人騙怕了一樣, 黃彪嘟噥著,將那四個盛肉的盆子,一一過了磅,他說, 看到了吧?也就是頭高頭低,橫豎差不了一錢。

  還有沒有意見了? 老蘭高聲問, 沒有意見就開始。

  我還有意見。 馮鐵漢說。

  你怎麼這麼多意見呢? 老蘭笑著說, 有意見提出來好,我支持你,說吧,你們三位也是,有意見在比賽前提出來,別到了賽後說三說四的。

  這四盆肉的重量儘管沒有大的出入,但肉的質量是不是完全一樣呢?因此,我建議將這四盆肉編上號,然後抓鬮,抓著哪盆吃哪盆。

  很好,合理化建議,採納, 老蘭說, 醫生,你那裡有筆和紙嗎?就麻煩你給他們主持一下公道。

  醫生熱情很高地從藥箱裡拿出筆,撕開一張處方箋,寫了四個號碼,壓在盆子底下;又撕開一張紙,做了四個鬮,放在手裡搓了搓,扔在桌子上。

  各位肉大將軍,抓吧。 老蘭說。

  我冷眼看著這些事,心中對馮鐵漢煩煩的。我想這個人怎麼這麼多囉唆呢?不就是吃一盆牛肉嗎?還值得這樣仔詳?正想著呢,黃彪和那幾個女工,已經按照抓鬮的次序,將肉盆子調整好。老蘭大聲問:

  現在沒有問題了吧?馮鐵漢,再想想,還有沒有問題了,沒有了,那麼好,華昌肉聯廠第一屆吃肉大賽現在開始!

  我調整了一下凳子,使自己坐的更舒服一些,然後掏出一片紙巾擦手。在擦手的過程中,我的眼睛往兩邊瞥,看到在我左邊的馮鐵漢用鐵簽子紮起一方肉,送到嘴邊,不緊不慢地咬了一口。他吃得很有風度,不由我暗暗稱奇。我右邊的劉勝利和萬小江,卻沒有一點風度。萬小江先用筷子夾,但他使用筷子的技巧很差,夾不起來,便扔了筷子改用鐵簽子,嘴裡嘟噥著,兇巴巴地一紮,挑起一方肉,將嘴巴湊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嘴動腮扭,模樣酷似猿猴。劉勝利用兩根筷子戳起一方肉,張開大口,咬去一半,嘴巴里滿滿,難以翻動。這兩個人吃相野蠻,好像八輩子沒撈到吃肉了。我心中清楚,他們很快就會完勁的,這樣的吃法,顯然是吃肉的雛兒,秋後的螞蚱,蹦不了幾下子。我更加明確地意識到,只有這個黃著臉的、看起來心事重重的馮鐵漢,才是我真正的對手。

  我將紙巾摺疊好,放在盆子一邊,然後將小褂的袖子往上挽挽,挺直腰板,用親切的眼光,看看眾人,好似一等的拳師開打前的亮相。人們都用欣賞的目光看著我。我知道他們都在由衷地讚賞著我的風度,都在感嘆著我的少年老成,都在回憶著有關我吃肉的傳說。我看到老蘭笑眯眯的臉,還看到那個躲在人fèng里的姚七臉上那種莫測高深的微笑。許多我熟悉的臉上,有微笑,有羨慕,還有因為饞肉吃而張開的嘴巴和流出的口水。我耳邊響著身邊這三個人咀嚼的聲響,嗚嚕嗚嚕的,聽著就煩。我聽到肉在他們嘴巴里發出的哀鳴,或者是肉在他們嘴巴里發出的怒吼,肉不願意進入他們的口腔。我就像一個十分自信的長跑運動員一樣,悠閒地站在起跑線上,看著我的對手們,沿著跑道,狗搶屎一般地朝前瘋跑去。是時候了,我也該吃了。我面前盆子裡的牛肉們已經等急了,已經等煩了,看客們聽不到它們的聲音,但我是能聽到的。我的妹妹也是能聽到的。她用她的小手,輕輕地戳戳我的背,低聲說:

  哥哥,哥哥,你也吃吧。

  好吧,我也吃。 我輕鬆地對妹妹說。然後,我對親愛的肉們說:我這就吃你們。先吃我啊,先吃我啊——我聽到肉們爭先恐後地嚷叫著。它們委婉多情的聲音與它們美好的氣味交織在一起,像花粉一樣撲到我的臉上,使我有點兒心醉神迷。我說,親愛的你們,肉肉們啊,慢慢來,不要著急啊,我會把你們全部吃光,一塊也不剩下。儘管我還沒有吃你們,但是你們已經與我建立起了感情,我與你們一見鍾情啊,你們已經屬於我的了,你們已經是我的肉了,我的肉們,我怎麼會割捨得了你們呢?

  我既沒有用筷子也沒有用簽子,就用手。我知道肉也喜歡我用手直接觸摸它們。我輕輕地拿起一塊肉,聽到這塊肉在被我拿起的一剎那發出的幸福的呻吟聲。我還感覺到了這塊肉在我的手中顫抖不止,我知道它決不是因為恐懼而顫抖,它是因為幸福而顫抖。世界上的肉千千萬,但有福氣被懂肉愛肉的羅小通吃掉的,實在是太少了。所以我也就理解了肉的激動。在我拿著肉往嘴巴里運動的短暫的過程中,肉的晶瑩的眼淚迸發出來,肉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我,肉的眼睛裡洋溢著激情。我知道,因為我愛肉,所以肉才愛我啊。世界上的愛都是有緣有故的啊。肉啊,你也讓我很感動,你把我的心揉碎了啊,說實話我真是捨不得吃你,但我又不能不吃你。

  我將第一塊親愛的肉送入了口腔,從另外的角度看也是親愛的肉你自己進入了我的口腔。這一瞬間我們有點百感交集的意思,仿佛久別的情人又重逢。我捨不得咬你啊,但我必須咬你;我捨不得咽下你啊,但我必須咽下你。因為你的後邊還有很多的肉讓我吃啊,因為今天的吃肉不是往日的吃肉,往日的吃肉是我與肉的彼此欣賞和交流,是我全身心的投入,今日的吃肉帶著幾分表演幾分焦慮,我無法做到心無旁騖,我儘量做到精力集中,肉啊,請你們原諒我吧,我儘量地往好里吃,讓你們和我,讓我們一起表現出吃肉這件事的尊嚴。第一塊肉帶著幾分遺憾滑落進我的胃,像一條魚在我的胃裡遊動。你在我的胃裡好好地遊動吧,我知道你有些孤獨,但這孤獨是暫時的,你的同伴很快就要來了。第二塊肉像第一塊肉一樣,滿懷著對我的感情我也滿懷著對你的感情,沿襲著同樣的路線,進入了我的胃,和第一塊肉會合在一起。然後是第三塊肉、第四塊肉、第五塊肉——肉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同樣的歌曲,流著同樣的眼淚,走著同樣的路線,到達同樣的地方。這是甜蜜的也是憂傷的過程,這是光榮的也是美好的過程。

  我只顧與肉們進行著親密的交流,忘記了時間的流逝,也沒有感覺到腸胃的負擔,但盆子裡的牛肉,已經下去了三分之二。這時候,我感覺到稍微有點疲倦,口裡的唾液大量減少,便放慢了速度,抬起頭,一邊用最優雅的風度繼續吃著,一邊觀察著周圍的情景。當然我首先要看的是我的左鄰右舍,他們是我的競賽夥伴,因為他們的參與,才使這一次吃肉具有的表演的性質。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要感謝他們,如果沒有他們的挑戰,我可能沒有機會在眾人面前表演我的吃肉技能,這不僅僅是技能,這是藝術啊。世界上吃肉的人如恆河沙數,但把吃肉這種低級的行為變成了藝術變成了美的人,惟有我羅小通一人。世界上被吃掉的肉和即將被吃掉的肉累積起來比喜馬拉雅山還要高大啊,但成為了藝術表演過程中的重要角色的,也只有這些被我羅小通吃掉的肉啊。我說得太遠了,這是吃肉的孩子想像力太過發達的緣故,好吧,讓我們回來,回到吃肉的賽場上,看看我的對手們的吃相吧。不是我要醜化他們,我是個從小就倡導實事求是的孩子,你們自己看嗎,先看我左邊的劉勝利,這位形貌兇惡的大漢,手中的筷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扔掉了;他用粗魯的大爪子,攥著一塊肉,像攥著一隻拼命掙扎的麻雀。我相信只要他的爪子稍微一松,那塊肉就會斜刺里飛上去,或是落在牆邊的樹梢上,或是一直往高處飛,拼命地飛,一直飛到連空氣都十分稀薄的地方。他的爪子上全是油膩,油膩使他的爪子顯得格外的骯髒。他的兩個腮幫子上也明晃晃的全是油膩,油膩使他的腮幫子顯得格外突出。不看他了,請看他身邊的萬小江,這個外號水耗子的人精,他也扔掉了鐵簽子,用手抓肉。我知道他們都是跟我學習,向我看齊。但他們學不了我。天才是不可模仿的,我是吃肉的天才,因此我也是不可模仿的。看看我的手,只有三個指頭的肚兒上有些油,其他的部位還是乾乾淨淨的。再看看他們兩個的手,已經被油黏糊的分不開枝丫了,簡直是兩個指頭間生長了蹼膜的動物,鴨子,或者是青蛙。萬小江不但兩個腮幫子上是明晃晃的油膩,連額頭上都是油,難道這個傢伙是用額頭來吃肉的嗎?難道這兩個傢伙把臉扎到了肉盆子裡去過嗎?更讓我難以忍受的是這兩個傢伙在吃肉時,嘴巴里和喉嚨里發出的那種嗚嚕嗚嚕的聲音,這種聲音真是對這些美好的肉的侮辱啊。肉啊,如同美人,遭受的大都是紅顏薄命的劫數,既是劫數,就難以逃脫。肉們在他們手中在他們嘴巴里哀鳴,那些還沒有被他們吃掉的,就在盆子裡擁擠著,好似一群顧頭不顧腚的鳥兒。我真是替這些肉難過和惋惜啊。這就是命運,如果它們能夠被我吃掉,完全是另外的結局啊。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我羅小通肚子再大,也不可能把天下的肉吃光啊。就像一個對女人充滿了愛心的男人,本事再大,也不能把天下的女人包攬在自己的懷抱啊。沒有辦法,我愛莫能助。你們,別人盆子裡的肉啊,這上等的牛腿肉啊,你們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吧。這兩個粗人的吃肉速度,明顯地慢了,他們的臉上,那種急巴巴的兇悍表情已經被一種愚蠢而慵懶的表情代替了。儘管他們還在吃,但他們咀嚼的速度明顯放慢了,他們的腮幫子一定酸溜溜的了,他們的唾液已經分泌不出來了,他們的肚子一定是脹鼓鼓的了。這些瞞不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們是在硬往嘴巴里塞肉,肉在他們嘴巴里翻來覆去,像乾燥的煤渣一樣難以下咽,好像他們的咽喉那裡安裝了一道閘門。我知道到了這種火候,他們已經體會不到吃肉的快樂,吃肉的快樂已經變為吃肉的痛苦了。我還知道,到了這個火候,他們對肉充滿了厭惡和仇恨,他們恨不得立即就把嘴巴里那些肉和肚子裡那些肉吐出來,但吐出來他們就輸了。我還看到,他們盆子裡的肉,已經喪失了美好的面孔和氣味,它們因為遭受侮辱而容貌醜陋,我還嗅到了它們因為對吃它們的人的敵意而故意散發出來的臭氣。劉勝利和萬小江的盆子裡,剩下的肉估計在一斤上下,但他們兩個的肚子裡已經沒有空隙。對他們毫無感情的肉在他們的肚子裡神經錯亂,互相撕咬,折騰得倒海翻江。他們的苦難開始了,我已經十分有把握地知道,盆子裡的肉他們篤定是吃不完了。這兩個氣勢洶洶的參賽者,馬上就要被淘汰出局。我的真正的對手馮鐵漢,這會兒怎麼樣了呢?讓我側目看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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