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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圍的幾個人目瞪口呆地觀望著,但無人向前解救。最後,男孩兩隻手裡攥著兩把羽毛躺在了地上,一個人上前把他扶起來。他嘴巴緊咬著下唇,淚珠子在臉上滾。那隻終於解脫了的鴕鳥,進入了鴕鳥隊伍,張開大口,哈達哈達地喘息著。那個女孩,緊緊地摟住鴕鳥的脖子不放。鴕鳥掙扎著想把女孩甩掉,但女孩在緊張中煥發出來的力量大得驚人,最後,那隻筋疲力盡的鴕鳥,脖子和腦袋貼著地面被女孩壓住,屁股高高地翹著,兩條腿不停地往後蹬著,把地上的泥土蹬起來,甩到很遠的地方……

  我的肚子沉重,豬肉在裡邊翻騰著,仿佛懷了一窩豬崽兒。其實我不是母豬,根本不知道母豬懷上豬崽兒是什麼滋味。姚七家那頭懷孕的母豬,拖拉著幾乎垂到地面的肚皮,在新近開張的 美麗髮廊 前面那堆被白雪覆蓋的垃圾堆里哼哼著,有一搭無一搭地尋找著食物。它慵慵懶懶,心寬體胖,一看就是只幸福的母豬,與我們家曾經養過的那兩頭瘦如豺狼、心情煩躁、對人類滿懷深仇的小豬顯然不是一個階級。姚七家專門用狗都不吃的肥肉膘子、地瓜澱粉和用顏料染紅的豆腐皮製作香腸。他家的香腸添加了許多不為人知的化學原料,色澤鮮艷,香氣撲鼻,銷路很好,財源滾滾。養母豬是因為愛好,不是為了牟利,更不是像從前的人那樣為了積攢肥料。所以可以斷定,他家的懷孕母豬,清晨出來,不是為了覓食果腹,而是要踏雪尋樂,悠閒散步,鍛鍊身體。我看到豬的主人姚七站在自家那棟從外表看不如我家的漂亮但其實像碉堡一樣堅固的房屋後的台階上,左手放在右邊的胳肢窩裡,右手夾著菸捲,眯fèng著眼睛,陶醉地看著自家的豬。紅太陽灑下的萬丈光芒,使他的方形大臉宛如一塊紅燒肉。

  在那個剛吃罷豬頭肉的早晨,一看到豬我的心中就泛濫開強烈的厭惡,母豬醜陋的形象在我眼前晃動著,垃圾的氣味在我的胃裡翻騰著,啊,齷齪的人們,你們怎麼會想到吃豬肉呢?豬是吃屎吃垃圾長大的,吃豬肉就等於間接地吃屎吃垃圾嘛!何時我掌了天大的權,就把那些貪吃豬肉的人趕到豬圈裡去,讓他們變成骯髒的豬。啊,我真是後悔,我真是愚蠢,我怎麼會那樣貪婪地去吃母親煮出來的、不加任何調料、上邊沾著厚厚一層白色的脂肪的肥豬頭肉呢?那是人世間最骯髒的、最無恥的東西,只配用來餵那些躲在陰溝里的野貓……啊——嘔——吐——,我竟然用骯髒的爪子抓起那些顫顫巍巍的髒東西,往嘴巴里填塞,把自己的肚子當成了藏污納垢的皮口袋……啊——嘔——吐——我決不再做反芻的動物……啊——嘔——吐——我毫不吝惜地將返上來的東西吐在雪地上。實在是太噁心了,看到自己嘔吐出來的東西,加倍的噁心使我的腸胃一陣比一陣地痙攣,然後就是更加劇烈地嘔吐。一隻狗在我的前面默默地等待著。父親牽著妹妹的手,站在我的身後,用那隻閒著的大手,拍打著我的脊背,想藉此減輕我的痛苦。

  我把肚子吐癟了,喉嚨火辣,腸胃絞痛,但畢竟輕鬆了許多,就像母豬把豬崽兒生產出來一樣。我不是母豬,根本不知道母豬生了豬崽兒後的滋味。我滿眼淚水,望著父親。父親用他的手擦了擦我的臉,說:

  吐出來就好了……

  爹,我再也不吃肉了,我發誓!

  千萬不要輕易發誓, 父親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說, 記住,兒子,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要發誓,否則,就像上了高牆蹬倒梯子。

  後來的事實證明,父親的話無比地正確。嘔吐過豬肉之後不到三天,我又開始了對肉的思念,而且這種思念一直延續了很久。我甚至懷疑在那個早晨,對肉表示出反感並對肉進行了那麼多污衊的孩子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沒有良心的傢伙。

  我們站在 美麗髮廊 的門外,在那個無窮地旋轉著的彩色幌子前面,看著幌子下邊的玻璃燈箱上標出來的價格表。我們是遵從著母親的命令,在飽餐了一頓肥膩得無以復加的早餐之後,到這家新開張的美麗髮廊來理髮的。

  母親滿面紅光,精神旺健,看起來心情很好。她把那些油膩的餐具扔在鍋里,對試圖向前幫忙的父親說:

  閃開吧,這些事情不用你管。馬上就是新年了,小通,今天是多少號?二十七呢還是二十八呢?

  我哪裡還顧得上回答她的問題?肉已經頂到了我的咽喉,一張口就會冒出來。何況我也不知道日期,想回答也回答不了。在父親歸來前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日期與我沒有關係,無論多麼重大的節假日我也得不到休息,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奴隸。

  你帶他們兩個去理髮吧, 母親用看起來好似抱怨、但分明是含著深情的目光掃了父親一眼,說, 一個個都照著鏡子看看去,哪裡還有點人樣子?簡直是一群從狗窩裡鑽出來的東西,你們不怕丟人,我還怕丟人呢!

  一聽到母親說出理髮二字,我的眼前發黑,幾乎暈倒在地。

  父親搔著頭,說:

  何必去花那些錢?去買把推子,自己啃吧啃吧就行了。

  推子嘛,家裡倒是有, 母親摸出幾張錢拍到父親手裡, 今天還是去髮廊里剃,范朝霞手藝不錯,價錢也還便宜。

  我們這樣子三個頭, 父親把手掌抬起來,比畫了一下我們的腦袋,問詢道, 剃這樣三個頭要多少錢?

  你們這三顆刺兒頭是夠個人剃的, 母親說, 我看怎麼著也得給人家十塊錢吧?

  什麼? 父親吃驚地說, 十塊錢,十塊錢能買半麻袋糧食了。

  窮富不在三個頭上, 母親慷慨地說, 你帶他們去吧。

  這…… 父親支吾著, 莊戶人的頭,不值那些錢……

  如果讓我給你們理, 母親狡猾地看看我,說, 你問問小通,看他是否願意?

  我雙手捧著肚子,搖搖擺擺地跑到院子裡,絕望地說:

  爹,我寧願立即死去,也不願意讓她給我剃頭!

  富態大相的姚七悄悄地走過來,先把頭往前探探,打量了一下正聚精會神地研究著剃頭價格的父親的臉,然後他就伸出手,在父親的脖頸上猛拍了一掌,大喊一聲:

  老羅!

  幹啥? 父親轉回身,平靜地說。

  是你嗎?

  不是我是誰?

  你這傢伙, 姚七興奮地說, 浪子回頭啦?野騾子呢?

  父親搖搖頭,說:

  你問我,我問誰?

  父親果斷地推開門,拉著我們進了髮廊。

  你這夥計,真有兩下子, 姚七在門外大聲咋呼著, 一妻一妾,一子一女,屠宰村的男人,就數你老兄瀟灑!

  父親關上門,將姚七隔在了門外。姚七把門推開,一腳門外一腳門裡地站著,繼續吆喝著:

  多年不見,還真有點想你。

  父親苦笑著,不吭氣,拉著我們兄妹坐在了那條落滿煤灰、凌亂地扔著幾本又髒又破、被千人翻過、萬人捻過的流行刊物的長凳子上。這條凳子與火車站候車室里的凳子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同一個木匠製造了它們,就是這家髮廊的主人去候車室把它偷來。髮廊里陳設著一把有踏腳板、螺絲牙的理髮專用椅子,黑色的皮革上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像被人劃了一刀。椅子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塊長方形的鏡片。水銀漶散,鏡面模糊不清。在鏡子下面的狹窄擱板上,緊密地排列著各色的洗髮水、定髮膠,還有摩絲,對,是叫摩絲。還有一把電動的推子,懸掛在牆壁上一個生鏽的大釘子上;還有幾十張cháo濕的彩色圖片——上面印著髮型摩登的男女青年——有的緊貼著牆壁,有的邊緣翹起,隨時都會脫落。地面是用紅色的方磚鋪就,但黑髮楂子白髮楂子灰白髮楂子和人腳帶進來的泥巴使方磚改變了顏色。屋子裡瀰漫著一股古怪的、說香但不是真香、說臭也不是真臭的刺鼻氣味,我鼻孔發癢,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似乎是受到了我的感染,妹妹也連打了三個噴嚏。妹妹打噴嚏時小鼻子小眼擠到一起,模樣滑稽可愛。她眨巴著眼睛問:

  爹爹,是誰在想我?是俺娘嗎?

  是的, 父親說, 是她。

  姚七的表情變得比較嚴肅起來,但依然保持著一腳門外一腳門裡的二尾子姿態,頗有幾分莊嚴地對父親說:

  老羅,你回來了就好了,過幾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

  隨著姚七身影的消失,髮廊的門自動地合上了。清新的雪後空氣被隔絕在外,使屋子裡的齷齪氣息更加濃重。我和妹妹比賽似的打了一串噴嚏之後,才漸漸地適應了髮廊里的氣味。髮廊的主人不在,但分明她剛剛離開,因為我一進門就看到了,在髮廊內的一角,豎著一個半球形的裝置,仿佛是我在城裡見到過的電話亭。一個身穿紫紅上衣的女人端坐在那裝置下面,挺直了脖子,將一個夾滿了花花綠綠小夾子的腦袋,舉到那個半球形里,那模樣三分像一個宇宙飛行員,三分像一個過年時在大街上扭秧歌的大頭娃娃,三分像皮豆的娘。其實她就是皮豆的娘,因為皮豆的爹是屠夫大耳朵,所以皮豆的娘也就是屠夫大耳朵的老婆。還有一分不像皮豆的娘,因為好久不見,皮豆的娘腮幫子鼓凸出來,仿佛口腔里塞著兩個肉丸子。皮豆的娘原先是兩道掃帚眉毛,像喪門神一樣,但現在她把掃帚眉毛徹底拔光,畫上了一道半青半紅的細眉,活像兩條吃芝麻葉的蟲子。這傢伙端坐在那裡,雙手捧著一本畫冊,送出去老遠,顯然是花了眼。她從我們進門後就沒抬眼,好像貴夫人不理睬叫花子那樣,擺出一副矯揉造作的高傲姿態。呸!你這個滿身囊肉、自命不凡的臭娘們,再怎麼收拾,即便你把頭上的毛都拔了,即便你把臉上的皮都剝了,即便你的嘴上塗上比豬血還要紅的顏色,你還是皮豆的娘屠戶的老婆!你不理睬我們,我們更不理睬你!我偷眼看看父親,父親的神情是冷漠的,但更是清高的,像萬里無雲的天空一樣清高,像少林寺里的當家和尚一樣清高,像雞群里的丹頂鶴一樣清高,像羊群里的駱駝一樣清高……那張理髮專用椅子空閒著,一件白色的大披巾搭在椅子背上,披巾上污跡斑斑,沾滿了細小的頭髮楂子。看到頭髮楂子我的脖子不由地刺癢起來。想到這些頭髮楂子很可能就是皮豆娘的,我的刺癢更加強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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