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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把凍成一體的紙殼板子抬到車上,四周用繩子封好,裝車到此完畢。今天我們要去的地方是縣城。縣城隔三差五的我們就去一次,每去一次就讓我傷心一次。縣城裡好吃的東西太多了,隔著二十里我就嗅到了從那裡散發出來的肉香,除了肉香還有魚香,但魚、肉都與我無緣。我們的口糧母親早就準備好了:兩個冷餑餑,一塊鹹菜疙瘩。如果破爛賣了個好價錢,弄虛作假矇混過了關——這些年來收購破爛的土產公司也越來越精了,他們被各地的破爛戶給騙怕了——她的心情很好,我就會得到一根豬尾巴的獎賞。我們蹲在土產公司大門外的避風處——夏天就蹲在樹陰下——嗅著從土產公司前面那條斜街上飄過來的數十種香氣,啃著我們的鹹菜疙瘩冷餑餑。那條斜街是條肉食街,露天裡擺著十幾個燒肉的大鍋,鍋里煮著豬、羊、牛、驢、狗的頭,豬、羊、牛、驢、駱駝的蹄,豬、羊、牛、驢、狗的肝,豬、羊、牛、驢、狗的心,豬、羊、牛、驢、狗的肚,豬、羊、牛、驢、狗的腸,豬、羊、牛、驢、狗的肺,豬、牛、驢、駱駝的尾巴棍兒。還有燒雞、燒鵝、醬鴨子、鹵兔子、烤鴿子、炸麻雀……案板上擺著熱氣騰騰的、五彩繽紛的肉。賣肉的握著明晃晃的大刀,有的將那些好東西切成片兒,有的將那些好東西切成段兒。他們的臉都紅彤彤的、油嘟嚕的,氣色好極了。賣肉人的手指有粗有細、有長有短,但都是有福的手指。它們可以隨便地撫摸那些肉,它們沾滿了油,沾滿了香氣。我要是能變成一根賣肉人的手指該有多麼幸福啊!但是我變不成有福的手指。有好幾次我想伸手搶一塊肉塞進嘴巴,但賣肉人手中的大刀讓我不敢造次。我在寒風中啃著硬邦邦的冷餑餑,眼淚嘩嘩地往下流。母親賞給我一根豬尾巴時,我的心情有所好轉,但一根豬尾巴上能有幾錢肉呢?幾口就啃光了。我連那些小骨頭都嚼爛咽了下去。豬尾巴更勾起來我肚子裡的饞肉蟲。我直勾勾地盯著那些五光十色、香氣撲鼻的肉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母親曾經問過我:兒子,你到底哭什麼?我就說:娘,我想爹了。母親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她沉思片刻,悽然一笑,說:兒子,你不是想爹,你是想肉。你那點小心眼子怎麼能瞞了我?但是,現在我還不能完全滿足你的要求。人的嘴巴,最容易養貴,一旦養貴,麻煩就大了。古往今來多少英雄好漢,就因為把嘴巴養貴了,喪失了做人的志氣,壞了自己的大事。兒子,你不要哭,我保證你這輩子有放開肚皮吃肉的時候,但現在你要忍著,等我們蓋起了房子,買上了汽車,給你娶了媳婦,讓你那個王八蛋爹看一眼,我就煮一頭牛,讓你鑽到牛肚子裡,從裡邊往外邊吃!我說:娘啊,我不要大房子,也不要大汽車,更不要什麼媳婦,我只想現在就放開肚皮吃一次肉。母親嚴肅地對我說:兒子,你以為我就不饞?我也是個人,我恨不得一口吞下一頭豬!但是人活著就是要爭一口氣,我就是要讓你爹看看,沒有他,比有他時,我們過得更好!我說:好個屁,一點也不好!我寧願跟我爹去逃荒要飯,也不願意跟著你過這樣的好日子。我的話讓母親傷心極了,她哭著說:我省吃儉用,積惡為仇,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你個小雜種!然後她又罵我父親:羅通啊羅通,你這個黑驢雞巴日出來的東西,我這輩子就毀在你的手裡了……老娘也不過了,老娘要吃香的喝辣的,老娘要是吃好喝好,眼睛也會放出光,一點也不比那個騷貨差!母親的哭訴使我心中激動萬分,我說:您說的對極了,娘,您如果放開肚皮吃肉,用不了一個月,我敢保證,您就會變成一個仙女,比野騾子漂亮得多,那時候父親就會扔下野騾子,插上翅膀飛回來找您。母親眼淚汪汪地問我:小通,你說實話,到底是娘漂亮還是野騾子漂亮?我肯定地說:當然是娘漂亮!母親問我:既然是我漂亮,那你爹為什麼還要去找那個千人戳萬人弄的野騾子?不但去找她,還跟著她跑了?我替父親辯白道:娘,我聽爹說過,不是他去找的野騾子,是野騾子先來找的他。母親憤憤地說:都一樣,母狗不調腚,公狗干哄哄;公狗不起性,母狗也是白調腚!我說:娘,您調來調去的都把我調糊塗了。母親說:你個小雜種,就會跟我裝糊塗。你爹跟野騾子的事你早就知道,可你幫他瞞著我。如果你早告訴我,我就不會讓他跑掉。我小心翼翼地問:娘,你用什麼辦法不讓爹跑掉呢?母親瞪著眼說:我砍斷他的腿!我吃了一驚,心中暗暗地替父親慶幸。母親說:你還沒回答我,既然我比她漂亮,為什麼你爹還要去找她?我說:野騾子大姑家天天煮肉,我爹聞到肉味就去了。母親冷笑一聲,說:那從今之後我也天天煮肉,你爹聞到肉味還能回來嗎?我高興地說:肯定,我敢擔保,只要您天天煮肉,爹很快就會回來,我爹的鼻子靈著呢,逆風嗅八百里,順風嗅三千里——我用我能想到的花言巧語,鼓動著母親,希望她怒火攻心喪失理性,帶著我衝到肉食一條街上,掏出那些貼肉藏著的錢,買一堆又香又糯的肉,讓我盡力撮一個飽,即便是活活撐死,也做一個肚子裡有肉的富貴鬼。但母親沒有上我的當,她發了一通怨恨,最終還是蹲在牆角啃冷餑餑。看到我對她的意見大得無邊無沿了,她才很不情願地,到肉食街旁邊的小飯店裡,跟人家磨了半天,撒了許多的謊,說我的爹死了,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憐可憐吧,最終少花了一毛錢,買了一根像干豆角一樣瘦小的豬尾巴,用一隻手緊緊地攥著,仿佛怕它長翅膀飛了,到了偏僻處,遞給我,說:給,饞鬼,吃吧,吃了可得好好幹活!

  第三卷

  導讀:五年不見,朝思暮想,每一次都把父親的歸來想像得轟轟烈烈,但父親真的歸來竟然是這樣的普通平常。他沒戴帽子,一頭油膩的亂發上沾著幾根麥秸糙,那個小女孩頭髮上也沾著麥秸糙,仿佛他們是剛從麥糙垛里鑽出來的。

  女人騎跨著門檻,肩膀依靠著門框,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著,抿著嘴唇,眼睛盯著我的臉,似乎是在聽我訴說。她那兩條幾乎連成一線的眉毛,不時地蹙起來,好像在回憶久遠的往事。我的訴說在這樣兩隻黑眼睛的注視下難以為繼。我貪戀著她的眼睛但不敢與她對視。在她鋒利的目光下,我感到渾身緊張,嘴唇也像凍僵了。我很想與她說點什麼,問問她的姓名?問問她的來歷?但是我沒有勇氣。可是我又十分地想和她親近。我的眼睛貪婪地盯著她的腿,她的膝蓋。她的大腿上有幾片青紫,膝蓋上有一道明亮的疤痕。她距離我這樣近,身上那股跟剛煮熟的肉十分相似的氣味,熱烘烘的散發出來,直入我的內心,觸及我的靈魂。我實在是渴望啊,我的手發癢,我的嘴巴饞,我克制著想撲到她的懷抱里去撫摸她、去讓她撫摸我的強烈願望。我想吃她的奶,想讓她奶我,我想成為一個男人,但更願意是一個孩子,還是那個五歲左右的孩子。過去的生活場景,浮上我的心頭。我首先想起的,是我跟隨著父親,去野騾子姑姑家吃肉的情景。想起父親趁著我埋頭吃肉,偷親野騾子姑姑的粉脖子,野騾子姑姑停下正忙著切肉的手,用屁股撅了他一下,壓低了嗓門,沙沙地說:騷狗,讓孩子看見……我聽到父親說:看見就看見,我們爺倆是哥們兒……我想起了肉鍋里熱氣騰騰,香氣像濃霧一樣瀰漫……就這樣天色暗了,那件晾在鑄鐵香爐上的紅色衣裳,變成了醬紫色。蝙蝠飛行的高度降低了,銀杏樹在地上投下厚重的陰影。天色如黛,天幕上出現了閃爍的星辰。蚊蟲開始在廟堂里哼哼,大和尚雙手按著地,緩慢地站了起來。他轉到塑像後邊。我看一眼女人,她已經進了門,跟隨著大和尚到了後邊。我跟隨在她的後邊。大和尚摸到一個打火機,打著火,點燃了一個白色的、粗大的蠟燭頭,插到沾滿蠟油的燭台上。打火機金光閃閃,一看就知道是名貴的東西。女人神態自若,輕車熟路,仿佛是在自己家裡一樣。她端起燭台,走進大和尚和我睡覺的小屋。屋子裡那個我們煮飯用的煤球爐子上,坐著一個黑色的鐵鍋,鍋里的水已經沸騰。她將燭台放在一個紫色的方凳上,看著大和尚,不說話。大和尚揚起下巴,往房樑上指了指。我看到,那裡吊著兩穗穀子,在跳動的燭光下,宛如黃鼠狼的尾巴。她踩著方凳,掐下三個谷碼子,然後跳下來,將谷碼子放在手中搓搓,捻去糠皮,再放到嘴邊吹吹,幾十粒黃澄澄的穀米就在她的手中了。她將手中的穀米投放到鍋里,蓋上了鍋蓋。然後坐下來,靜靜地,一點聲息也不出。大和尚坐在土炕邊上,呆著,也不說話。他耳朵上的那些蒼蠅,不知何時已經飛走,顯出來耳朵的真實面目。大和尚的耳朵單薄、透明,看上去很不真實。也許是蒼蠅們把他耳朵里的血液全部吸乾了嗎?我想。蚊子在我們頭上哼哼不止,還有許多的跳蚤,碰撞我的臉皮,有幾隻還趁著我張口的時候蹦進了我的嗓子眼裡。我對著空中撈了一把,感覺到有許多的蚊蟲和跳蚤進入了我的掌握之中。我在屠宰村長大,見多了殺戮,泯滅了善知識,但既然想拜大和尚為師,不殺生,就是起碼的準則。我張開手,讓它們該飛的飛走,該跳的跳走。

  垂死的豬的叫聲響徹村子,那是村子裡的屠戶已經開殺。煮肉的香氣瀰漫了村子,那是村子裡賣燒肉的人家在備貨。我們的車裝好,馬上就該上路了。母親從車座下抽出搖把子,插到車頭前的十字孔里,深吸一口氣,彎下腰,叉開腿,費勁地搖起來。起初幾圈很是凝滯,漸漸地潤滑起來。母親的身體起伏著,動作勇猛,富有爆發力,完全是男人的動作。柴油機的飛輪哧溜溜地轉動著,排氣管子裡發出吭哧吭哧的聲音。母親把第一波力氣耗盡,猛地直起腰,大口地喘息著,好像剛從水裡把腦袋鑽出來。柴油機飛輪轉動幾圈就停了,第一次發動失敗。我知道第一次發動不可能成功,進入臘月之後,發動機器就成了我們娘倆最頭痛的事情。母親用祈求的眼色看著我,希望我能幫她搖車。我抓起搖把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才讓柴油機的飛輪轉動起來,但剛搖了幾圈我就感到筋疲力盡,一個長年撈不到吃肉的人,哪裡會有力氣?我撒了手,搖把子反彈回來,把我打倒在地。母親大驚失色,撲上來問我。我躺在地上裝死,心裡充滿快感。如果搖把子把我打死,首先打死的就是她的兒子,然後死的才是我。無肉的生活有什麼好留戀的?與撈不到吃肉的痛苦相比,讓搖把子抽一下算個什麼?母親把我拉起來,上下檢查了一番她兒子的身體,看看完整無缺,就把我搡到一邊,用恨鐵不成鋼的態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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