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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死了,眾人從牛身上慢慢地站了起來。紅黑的牛血還像泉水似的從刀口裡汩汩地往外冒著,血里夾雜著泡沫,一股熱烘烘的腥氣瀰漫在清晨的空氣里。眾人都像撒了氣的皮球,身體變得癟塌塌的。大家都有滿肚子的話要說,但沒有一人開口。我父親縮著脖子,齜出一嘴結實的黃牙,說:老天爺爺,嚇死我了!眾人的眼睛轉移到老蘭臉上,讓老蘭無地自容。為了掩飾窘態,他低頭看牛。牛的四條腿抻直了,大腿內側的嫩肉顫抖不止,一隻藍色的牛眼大睜著,好像余恨未消。他踢了死牛一腳,說:媽的,打了一輩子雁,差點讓雁雛啄了眼睛!說完了這話他抬起頭看著我父親,說:羅通,今日我欠了你一個情,但咱們的事還沒完。我父親說:咱們之間有什麼事?咱們之間根本就沒事。老蘭氣呼呼地說:你不要動她!我父親說:不是我要動她,是她讓我動她。我父親得意地笑著說:她說你是一條狗,她不會再讓你動她了。當時,他們的話我聽得糊糊塗塗,後來我當然知道了他們說的那個她就是開小酒店的野騾子。當時我就問:爹,你們說什麼呀?動什麼呀?我爹說:小孩子不要問大人的事情!老蘭卻說:兒子,你不是要跟我姓蘭嗎?怎麼還叫他爹?我說:你是一泡臭狗屎!老蘭說:兒子,回家對你娘說去,就說你爹鑽進了野騾子的里,出不來了!我父親頓時變得像那頭暴怒的公牛一樣,低著頭朝老蘭撲去。他們的接觸非常短暫,人們很快就把他們分開,然而就在這短暫的接觸中,老蘭折斷了我父親的一根手指,我父親咬掉了老蘭半個耳朵。我父親吐出老蘭的耳朵,恨恨地說:狗東西,你竟敢對我兒子說這樣的話!

  女人無聲無息地轉出來,從我和大和尚之間的狹窄fèng隙間通過。她的肥大的衣擺輕輕地蹭著我的鼻尖,涼森森的小腿摩擦著我的膝蓋。我頓時心亂如麻,無法繼續訴說。女人穿著一件肥大的粗布大褂,端著大和尚洗臉用的那個古老的銅盆走到院子裡的積水中去。她瘦瘦的面孔斜對著我,眉眼間有幾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渾然一體的烏雲破裂,露出幾塊玫瑰色的天空。西邊一片金紅,火燒雲燃起來了。那些以廟為家的蝙蝠們在空中盤旋著,仿佛是一顆顆閃光的金豆子。女人的臉輝煌了。她穿的那件大褂,是家制土布fèng制,當胸開襟,一排銅扣子。她彎腰將銅盆放下,盛著衣服的銅盆在水中勉強地浮著。她著水,在院子裡轉悠。水淹至她的小腿。她雙手提著大褂的下擺,顯露出金黃色的大腿和白色的屁股。我驚訝地發現她除了這件大褂,竟然什麼也沒有穿。也就是說,如果她脫去這件大褂,就是赤身裸體。這件大褂只能是大和尚的。我對大和尚的家當了如指掌,卻從來沒有見過這件大褂。她是從什麼地方找出來的呢?我回憶起方才她從我面前走過時,大褂散發出的霉味。現在,這氣味在院子裡洋溢開了。女人轉了一會兒,目標明確地朝著牆角走去。她走得很急,激起的水聲很響,那條魚在她的身後又一次躍出水面,然後再次跌下去。為了不使濺起的水花打濕衣服,她將衣擺提得更高,整個屁股都暴露無遺。到了牆角,她用左手將衣擺高提,揪緊,然後彎下腰,用右手把堵塞住下水道的樹枝和雜糙一把把地拖出來,扔到牆外。她的屁股對著西天那熊熊燃燒的雲彩,亮堂堂的,宛如兩扇銅鈸。下水道疏通了,在嘩啦啦的泄水聲中,她直了腰,閃到一邊,看著水流。院子裡的水朝向她流,水面上的樹葉和塑膠小馬也飄過去。那個盛著衣裳的銅盆往前移動了幾米,便落實在地面上。那條魚漸漸地顯形,起初還能直著身體掙扎著遊動,但很快就只能平躺著,一下下地跳躍,弄得水花四濺。我似乎聽到了它的尖聲叫嚷。先是用卵石鋪成的甬路顯露出來,接著露出褐色的地面。一隻蛤蟆在淤泥中蹦跳著,嘴下的皮膚抖動不止。牆外的水溝里,蛙聲一片。女人把拎著衣服下擺的手鬆開。為了使衣服上的皺褶消失,她用濕漉漉的手撫摸著。那條魚蹦到了她的面前。她看了一會兒,目光還往我們這邊張望了幾秒鐘。我當然無法對她發布如何處置這條倒霉的魚的命令。她跑了好幾步,腳在淤泥上打滑,身體趔趄著幾乎跌倒,使用了雙手,才把這條不馴服的魚按在地上。她雙手著它站起來,再次往我們這邊張望。片刻後,她嘆了一口氣,在半天紅霞的照耀下,似乎很不情願地將魚擲了出去。魚在空中搖擺著尾巴,飛躍了院牆,消失在牆外。但那道金色的、閃光的弧影,卻在我的腦海里留下來一道久久難消的痕跡。女人回到銅盆前,拿起衣裳,扯著衣領,用力抖動著,發出啵啵的聲響。那件紅衣裳,在紅色的晚霞里,恍若一團火焰。她與野騾子姑姑的相似,使我感到與她之間有了一種特殊的關係,別樣的親切。儘管我已經是年近二十的青年,但看到了這個女人,就感到自己仿佛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但我心中一陣陣的激動和雙腿間的東西不時地昂頭告訴我:你已經不是那個孩子了。她將那件紅色衣裳搭在正對著廟門的那個鑄鐵的香爐上,剩下的幾件,只好搭在了濕漉漉的牆頭上。為了使牆頭上的衣裳伸展開,她在牆前連續地跳躍著。我看到她腰肢靈活,彈跳有力。然後她走到廟門前,就好像是站在自家的門前一樣,展開雙臂做擴胸運動,又雙手腰,搖動腰肢,晃動屁股。她的屁股似乎在與一個無形的物體摩擦。我的眼睛很難從她的身體上收回,但事關能否成為大和尚徒弟這樣一件大事,我不得不做出犧牲。在一瞬間,我想:如果她要帶我遠走高飛,就像野騾子姑姑當年帶著我父親遠走高飛那樣,我能拒絕嗎?

  母親吩咐我把手扶拖拉機的車廂後擋板關好,她自己去牆角上拖過來兩筐牛羊骨頭。她一手抓住筐沿一手把住筐底,一挺腰杆,就把筐里的骨頭倒入車廂。這些骨頭是我們收來的廢品,不是我們吃肉啃出來的。如果我們能吃出這樣多的骨頭——哪怕只有百分之一——那我就一點牢騷也沒有了,那我就根本不去懷念我的父親了,那我就會立場堅定地站在母親的陣線上,與她一起聲討父親和野騾子的罪行。有好幾次我曾經想從幾根看起來還新鮮的牛腿骨里砸出點骨髓解解饞,但結果都是失望,賣骨頭的人早就把骨髓吸乾淨了。裝完了骨頭,母親讓我幫她往車廂里裝廢鐵。說是廢鐵,其實都是些完好無缺的機器零件。有柴油機上的飛輪、建築腳手架上的接頭、城市下水道的井蓋子,般般樣樣,應有盡有。有一次我們還收到了一門日本造的迫擊炮,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和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用騾子馱來的。起初我們沒有經驗,既然是當廢鐵收來的,就當廢鐵賣掉,我們賺的就是那一分一厘的差價。但我們很快就學精了。我們把收到的機器零件分門別類,進城去賣給各種各樣的公司。建築零件賣給建築公司。井蓋子賣給下水道公司。機器零件賣給五金交電公司。那門迫擊炮找不到合適的公司賣,暫時放在家裡珍藏著。即便找到合適的公司我也堅決不同意賣掉。我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黷武好戰,對武器愛得痴迷。父親的私奔,使我在同齡男孩面前抬不起頭來,但自從有了這門迫擊炮,我就挺起了腰杆子,比有爹的孩子還神氣。我曾經聽到兩個在村子裡一貫地橫行霸道的男孩子悄悄地議論,說今後可不敢隨便欺負羅小通了,他家買了一門迫擊炮,誰要得罪了他,他就會架起炮瞄準誰的家,轟的一聲,就把誰的家炸平了。聽了他們的悄悄話,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我們把不是廢鐵的廢鐵賣給各種專門公司,價錢儘管比同類產品低得多,但比真正的廢鐵價格高多了,這也是我們能在五年內蓋起大瓦房的重要原因。裝完廢鐵,母親從廂房裡拖出了一堆廢紙盒子,拆開展在地上,然後她就讓我從壓水井裡往外壓水。這是我經常的工作,我知道早晨的生鐵井把子溫度特低,能把人手上的皮沾去。我戴了一副僵硬的勞保豬皮手套保護自己的手。這副手套也是我們當破爛收來的。我們家的大部分東西,從炕上的海綿枕芯到鍋里的鏟子,都是收來的破爛。有的破爛其實是根本沒用過的,我頭上戴著的羊剪絨棉帽子就是從來沒戴過的,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軍用品,散發著一股子刺鼻的樟腦味兒,帽里一個紅方框標著出廠的時間:1968年11月。那時候我爹還是個尿炕的男孩子,我娘還是個尿炕的女孩子,沒有我。我戴著大手套,手很笨。天氣嚴寒,壓水井裡的皮墊子凍住了,邊緣漏氣,壓著刺刺響,上不來水。母親生氣地喊:快點,你磨蹭什麼?都說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 ,可你十歲了,連桶水都壓不出來,養你管什麼用?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吃,吃吃吃,如果你能拿出吃的一半本事來幹活,就是個披紅戴花的勞動模範……在母親的絮叨聲中,我的心裡憤憤不平。爹啊,自從你走後,我吃的是豬狗食,穿的是叫化衣,乾的是牛馬活兒,可她還是不滿意。爹呀,你走時就盼望著二次 土改 ,現在我比你還盼望二次 土改 ,但二次 土改 遲遲不來,不但不來,而且那些用非法手段積累了財富的人越來越囂張,一點點畏懼感都沒有。父親逃亡之後,母親得了一個外號:破爛女王。我名義上是破爛女王的兒子,實際上是破爛女王的奴隸。母親的嘮叨升級成了怒罵,我的自愛自戀降級成了自暴自棄。我摘掉皮革勞保手套,裸手抓住井把子,刺啦一聲響,手與井把子粘在了一起。生鐵井把子,你冷吧,你凍吧,你把我手上的皮肉全都沾了去吧。我破罐子破摔,什麼也不在乎,凍死了我,她就沒有兒子,如果沒有兒子,她的大瓦房和大卡車就喪失了意義。她還做著儘快給我結一門娃娃親的美夢,對象都有了,就是老蘭的黃毛閨女,比我大一歲,小名叫甜瓜,大名還沒有,她個子比我高半頭,患了嚴重的鼻炎,長年通著兩道黃鼻涕。母親妄想攀老蘭家的高枝,我卻恨不得架起迫擊炮把老蘭家給轟了。母親,你做夢去吧!我的手握住井把子,皮膚立即粘上了,粘上就粘上吧,反正這手首先是她兒子的手,然後才是我的手。我用力壓著井把子,唧筒里咕咕地響著,冒著熱氣的水湧上來,嘩嘩地流到桶里。我將嘴巴插到桶里,喝了幾口水。她吼我,不許我喝涼水。我不理她,偏要喝。最好喝得肚子痛,痛得滿地打滾,好像一頭剛拉完磨的小毛驢。我提著水到了她身邊,她讓我去拿水舀子。我拿來水舀子,她讓我舀水往紙殼上潑。潑得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水潑到紙殼上很快就凍成了冰,然後她就往上鋪一層新紙殼,我再往上潑水。這樣的事我們幹了許多次,配合默契,十分熟練。這樣的紙殼壓秤,我潑到紙殼上的是水,收穫的是鈔票。村子裡的屠戶們往肉里注的是水,收穫的也是鈔票。父親逃跑後,母親很快就從痛苦中振作起來,她試圖當屠戶,帶著我到孫長生家學徒。孫長生的老婆與我母親是遠房的姨表姊妹。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活兒畢竟不適合女人干,母親有吃苦耐勞精神,但畢竟不是母夜叉孫二娘。我們娘倆殺小豬小羊還馬馬虎虎,要殺大牛就難點。大牛也欺負我們,對著我們翻白眼,儘管我們手裡也提著雪亮的刀。孫長生對我母親說:他大姨,你幹這活兒不合適。市里正在提倡放心肉,賣黑心肉的事遲早要砸鍋,咱們這些當殺手的,賺的就是注水錢,一旦不讓往肉里注水,就沒有什麼賺頭了。孫長生勸我母親收破爛,說這活兒基本上是無本的買賣,只有賺沒有賠。我母親經過調查研究,認為孫長生說得有理,於是,我們娘兩個就干起了收破爛的活兒。三年之後,我們就成了周圍三十里內很有名氣的破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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