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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和尚,我對您什麼都不隱瞞,我無話不可對您說。那時候我是個沒心沒肺、特別想吃肉的少年。無論是誰,只要給我一條烤得香噴噴的肥羊腿或是一碗油汪汪的肥豬肉,我就會毫不猶豫地叫他一聲爹或是跪下給他磕一個頭或是一邊叫爹一邊磕頭。即便是現在,時過境遷了,您如果到我們那個地方去,只要提起我的名字——羅小通——人們的眼睛裡馬上就會閃爍出異樣的光芒,就像一提到蘭大官的名字一樣。為什麼他們的眼睛閃閃發光?那是因為與我有關的、與肉有關的往事在他們腦海里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那是因為與蘭家那個流落海外、御女三萬、經歷非凡的三少爺有關的傳說在他們腦海里像連環圖畫一樣展示。他們雖然嘴裡不會說什麼,但他們心中在感嘆:哎呀,這個可愛的、可憐的、可恨的、可敬的、可惡的……但畢竟是非同尋常的肉孩子啊……哎呀,這個玄乎得讓人不可思議的蘭三少爺啊……這個混世魔王啊……

  如果生長在別的村莊,我也許還不會產生如此強烈的食肉慾,天讓我生長在屠宰專業村,觸目皆是活著行走的肉和躺著不會行走的肉,鮮血淋漓的肉和沖洗得乾乾淨淨的肉,用硫磺熏過的肉和沒用硫磺熏過的肉,摻了水的肉和沒有摻水的肉,用福馬林液浸泡過的肉和沒用福馬林液浸泡過的肉,豬肉牛肉羊肉狗肉還有驢肉馬肉駱駝肉……我們村子裡的野狗撿食肉渣胖得毛眼子流油,我卻因為撈不到吃肉而瘦骨伶仃。我五年撈不到食肉不是因為我們吃不起肉而是因為母親的節儉。父親沒走之前,我們家的鍋邊上經常沾著厚厚一層葷油,牆角上扔著成堆的骨頭。父親喜歡吃肉,最喜歡吃的是豬頭肉,每隔幾天,他就提回家一個腮幫子慘白、耳朵梢子通紅的肥豬頭。因為這些豬頭,母親和父親不知吵鬧過多少次,後來還為此大打出手。我母親是個老中農的女兒,從小受的是勤儉持家、量入為出、攢下錢蓋房子置地的教育。土地改革之後,我那位頑固不化的姥爺竟然還把積攢了多年的積蓄從地下挖出來,買了翻身僱農孫貴五畝地。這錢花得冤枉無比且給母親的家庭帶來了幾十年的恥辱,逆歷史cháo流而動的姥爺也成為村里人的笑柄。我父親出身流氓無產階級,從小就跟著遊手好閒的爺爺沾染上了好吃懶做的瀟灑氣質。父親的人生信條是吃了今日就不去管明日,得過且過,及時行樂。歷史的教訓和我爺爺的言傳身教使我父親兜里有一塊錢決不花九毛九,他只要口袋裡有錢就夜不安眠。他常常教育我的母親,世間萬物都是虛的,只有吃到肚子裡的肉才是真實。他說如果你把錢換成新衣穿到身上,人們很可能會把你的衣服剝去;你把錢蓋成房子,幾十年後很可能被鬥爭,蘭家的房屋夠多了,還不是變成了學校?蘭家的祠堂夠堂皇了,還不是被生產隊當成了加工地瓜粉絲的作坊?你把錢置成金銀,很可能為此丟了性命;但你把錢變成肉吃進肚子,那就萬無一失了。我母親說吃肉的人死後是上不了天堂的,我父親笑著說:只要肚子裡有肉,豬圈也是天堂。如果天堂里沒有肉吃,玉皇大帝親自來請他也不去。那時候我很小,對父母的爭論並不在意,他們吵架我吃肉,吃飽了就坐在牆角上打呼嚕,好像院子裡那匹養尊處優的缺尾巴的母貓。父親走後,母親為了蓋這五間大瓦房,幾乎節儉到了嘴裡不吃腚里不拉的程度。房子蓋好後,我希望母親能改善飲食,讓久違的肉類重新登上我家的飯桌,誰知母親的節儉比蓋房前有過之而無不及。我知道母親心裡又在醞釀著更為宏偉的計劃:購買一輛大卡車,就像村裡的首富老蘭家那輛一樣: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生產,解放牌,糙綠色,有六個巨大的輪胎,方頭方腦,鐵板堅固,宛如坦克。我寧願住著從前那三間低矮的茅糙屋只要有肉吃,我寧願坐在渾身哆嗦的手扶拖拉機上在鄉間的土路上顛簸只要有肉吃。去她的大瓦房,去她的解放牌大卡車,去她的肚子裡沒有一點油水的虛榮生活吧!我越對母親心懷不滿就越懷念父親在家時的幸福生活,對我這種嘴饞的男孩來說,幸福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可以放開肚皮吃肉,只要有肉吃,母親與父親的大吵大鬧甚至大打出手算得了什麼?五年中流傳到我耳朵里的關於父親與野騾子的謠言何止二百條?但我念念不忘並且反覆品味的,也就是前邊所說的那三條,每一條都與吃肉有關。每當他們倆吃肉的情景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的腦海里時,我的鼻子就嗅到了誘人的肉香,肚子咕咕地叫著,透明的哈喇子從嘴裡不知不覺地流下來。每當這時候,我的眼裡就飽含著淚水。村子裡的人經常看到我一個人坐在村頭那棵粗大的柳樹下獨自垂淚,他們便嘆息著走開,有的人嘴裡還嘮叨著:嗨,這個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他們對我的垂淚作出了錯誤的判斷,但我也不能糾正他們,即便我對他們說,我的垂淚是被肉饞的,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們不可能理解一個男孩對肉的渴望竟然能夠強烈到淚如雨下的程度——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遠處滾滾而來,似乎是大隊的騎兵即將壓境。幾根攜帶著血腥氣的鳥毛,仿佛受了傷害的孩子,逃進了昏暗的廟堂,在我們面前,蹦跳幾下,然後就貼到五通神的塑像上。鳥毛的進入讓我想起來剛剛發生在大樹上的殺戮,也向我報告了風的信息。風裡夾雜著泥土的腥氣和植物的氣味,悶熱的廟堂里頓時涼慡起來,更多的灰掛落下來,累積在大和尚的光頭上,降落在大和尚耳朵的蒼蠅上,但蒼蠅不為所動。我仔細地看了它們幾秒鐘,發現它們用纖細的腳,擦拭明亮的眼睛。這些名聲不好的小傢伙,其實身懷絕技啊!我想,能夠如此優雅地用腳擦眼的動物,大概也只有它們了。院子裡那棵似乎不可動搖的大銀杏樹,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風已經很大了,風裡的腥氣也更加濃重,不但有泥土的腥氣還有腐爛動物屍體和池塘淤泥的腥臭氣。雨就在眼前了。今天是農曆七月初七,傳說中被天河分隔的牛郎和織女相見的日子。一對恩愛夫妻,正當青春年華,卻只能隔河相望,每年只見一次,一次團聚三天,他們熬得苦啊!新婚不如久別,三天裡恨不得時刻粘在一起啊——我小時候常聽到村子裡的女人們這樣議論——在這三天裡眼淚是少流不了的,所以這三天也是必定要下雨的日子。大旱三年忘不了七月初七啊。一道白亮的閃電,把昏暗的廟堂照耀得纖毫畢現。五通神之一的馬通神臉上色迷迷的笑容讓我心中凜然。這是一個人首馬身的塑像,與那種法國名酒上的圖案有幾分相似。在塑像之上的梁頭上,倒掛著一排正在酣睡的蝙蝠。沉悶的雷聲響過來,在很遠的地方,仿佛有幾百盤石磨在同時轉動。接著又是一道刺眼的閃電,同時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焦糊的氣味從院子裡撲進來。我感到心驚肉顫,幾乎要跳起來。但大和尚還是那樣穩穩地坐著。外邊雷聲更烈,幾乎連了片,大雨傾盆而下,雨點斜she進來。仿佛有幾個綠油油的火球在院子裡滾動,又仿佛有一隻巨大的鋒利爪子從空中探下來,懸在門口上方,躍躍欲試,隨時都會伸進廟堂,把我,當然是把我,抓走,處死,懸掛在大樹上,背上刻滿蝌蚪文,向那些通曉天書的人,昭示我的罪狀。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大和尚身後移動著。我躲在大和尚的身後,突然想起來那個趴在院牆豁口上梳頭的漂亮女人。她已經沒了蹤影,只有暴雨沖刷著牆的豁口,似乎有一些她梳斷的殘發被雨水衝下來,使院子裡的流水都散發出淡淡的桂花香氣……這時,我聽到大和尚說:說。

  我牙齒打著戰,繼續說。好冷啊,我蒙頭蓋腚地緊縮在被窩裡,火炕上的熱氣早已散盡,薄薄的褥子根本就擋不住水泥炕面返上來的涼氣,我一動都不敢動,恨不得變成一隻裹在繭里的蛹。隔著棉被我聽到母親在堂屋裡生爐子,她用斧頭將木柴砍得啪啪作響,好像在藉機發泄對父親和野騾子的仇恨。我盼望著她趕快生起爐子,因為爐膛里熊熊燃燒的火焰會驅散房間裡的陰冷濕氣;我同時也盼望著她把生爐子的過程儘量延長,因為她生著爐子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粗暴的手段趕我起床。她喊我起床的第一聲還比較溫柔;第二聲就把嗓門提高且明顯地透露出厭煩;第三聲幾乎就是怒吼了。她從來不會喊我第四聲,三聲喊罷如果我還不能像火箭一樣從被窩裡躥出來,她就會用非常麻利的動作,將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揭走,然後順手撈起掃炕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猛打。如果事情發展到了這種程度,我的霉頭就算觸大了。如果她的第一笤帚打在我的屁股上時我本能地跳起來躥到窗台上或是炕角上躲避,使她心中的怒火得不到發泄,她就會穿著沾滿泥巴的鞋子蹦到炕上,揪著我的頭髮或是掐著我的脖子將我按倒,掄起笤帚,對準我的屁股,痛打不休。如果她打我時我不逃竄也不反抗,她就會被我的蔑視態度激怒,越打越來勁。反正不管是哪種情況,只要是在她的第三聲怒吼之前我還沒有迅速地跳起來,我的屁股和那個笤帚疙瘩就要吃大苦頭。她總是一邊打著我一邊喘息、吼叫,剛開始是純粹的吼叫,就像猛獸的吼叫一樣,有激烈的感情但是沒有文字內容,當笤帚疙瘩與我的屁股接觸大約三十下後,她手上的力道就明顯地減弱,聲音也變得嘶啞而低沉,而這時,她的吼叫里就出現了文字,這些文字剛開始是對著我的,她罵我是 狗雜種 、 鱉羔子 、 兔崽子 ,然後不知不覺中她就把矛頭指向了我父親,她在罵我父親上向來不浪費太多的時間,因為罵我父親的話與罵我的話大同小異,基本上沒有新的發明與創新,不但她罵著沒勁,連我聽著也感到寡淡無味。就像由我們村子去縣城必須從那個小火車站經過一樣,母親罵父親也是罵野騾子的必經之路,匆匆而過,不得不過。母親的嘴巴噴吐著唾沫在父親的名譽上匆匆滑過,然後就與野騾子狹路相逢了。這時母親的聲音提高了,母親在罵我和罵父親時眼睛裡飽含著的淚水被怒火燒乾,如果誰不理解 仇人相見,分外眼明 的含義,請到我家來看一看我母親怒罵野騾子時的眼睛。母親罵我們父子時,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就那麼幾個可憐的詞彙,但當她罵起了野騾子時,語言頓時就豐富多彩起來。譬如母親罵 我男人是匹大種馬,日死你這匹野騾子 , 我男人是頭大象,戳死你這個母狗 ,基本上都是這種格式,母親的經典罵句花樣翻新但萬變不離其宗。我的父親,實際上變成了母親報仇雪恨的一件利器,母親讓父親不斷地變幻成龐大無比的動物,對野騾子變換成的弱小動物施暴,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解除她的心頭之恨。母親高高祭起父親的生殖器欺辱野騾子時,她打我屁股的速度就漸漸放慢,手下的力道也漸漸減弱,然後她就把我忘記了。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我就悄悄地爬起來,穿好衣服,站在一邊,入迷地聆聽著她的精彩詈罵,腦子裡轉動著許多問題。我感到母親對我的詈罵毫無意義,如果我是個 狗雜種 ,那麼是誰跟狗進行了雜交?如果我是個 鱉羔子 ,那麼是誰把我生養出來?如果我是個 兔崽子 ,那麼誰是母兔子?她罵的好像是我,其實罵的是她自己。她罵我父親,其實也是在罵她自己。她對野騾子的詈罵,細想起來也沒有任何意義。我父親無論如何也變不成大象更變不成種馬,即便我父親變成了大象,也不會跟一條母狗去交配。種馬經過訓練,有可能與野騾子發生性關係,但那對野騾子也許正是求之不得的樂事。但是我不敢把我的思辨批講給母親聽,那樣會帶來什麼後果我想像不出,但沒有我的好果子吃則是肯定無疑的,我還沒有傻到自找倒霉的程度。母親罵累了,就開始哭,淚如湧泉;哭夠了,就抬起衣袖擦擦眼睛,然後走出院子,帶著我忙碌掙錢的事兒。好像為了補回因為打人罵人耽誤了的時間似的,她幹活的速度會比平時快上一倍,同時她對我的監督也比平時要嚴格得多。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敢眷戀這個並不溫暖的被窩,只要聽到火焰在爐膛里發出了轟轟的響聲,不用母親開口,我就會自動地躥起來,用最快的速度蹬上涼如鐵甲的棉襖和棉褲,然後將被子捲起來,竄到廁所里撒尿,回來後站在門邊,垂手而立,等待著她的吩咐。母親是個節儉到了吝嗇的人,怎麼捨得在屋子裡生爐子呢?因為cháo濕的房子使我們母子倆生了一場同樣的病,膝蓋紅腫,雙腿麻木,花了很多錢買藥吃才能下地行走,醫生告誡我們,如果不想死還想活,就要在屋子裡升火爐,儘快地把牆壁烘乾,買藥比買煤貴得多。在這種情況下,母親才不得不動手在堂屋裡盤了一個火爐,去火車站買了一噸煤,點火烘烤我們的新屋。我多麼盼望醫生能對母親說:如果不想死,就要吃肉。但是醫生不說,那個混蛋醫生不但不勸我們食肉反而告誡我們不要吃油膩的東西,他讓我們儘量吃得清淡點,最好素食,說這樣既能使我們健康又能使我們長壽。這個壞蛋,他哪裡知道,父親叛逃之後,我們就開始了素食,素得就像送葬的隊伍或是山頂上的白雪。整整五年了,我的腸子裡只怕用最強力的肥皂也搓不下來一滴油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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