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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

  導讀:他們親著對方油汪汪的嘴巴,還不停地打著飽嗝,讓肉的氣味,在蒙古包里洋溢,在森林中的小木屋裡洋溢,在朝鮮式小餐館裡洋溢。然後他們互相幫助著脫了衣裳,暴露出各自的身體。

  十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個冬日的早晨——那是什麼歲月?你幾歲?雲遊四方、行蹤不定、暫時寓居這廢棄小廟的蘭大和尚睜開眼睛,用一種聽起來仿佛是從幽暗的地洞裡傳上來的聲音,問我。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在農曆七月的悶熱天氣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時我十歲。我低聲嘟噥著,用另外一種腔調,回答他的問題。這是兩個繁華小城之間的一座五通神廟,據說是我們村的村長老蘭的祖上出資修建。雖然緊靠著一條通衢大道,但香火冷清,門可羅雀,廟堂里散發著一股陳舊的灰塵氣息。小廟圍牆上那個似乎是被人爬出來的豁口上,趴著一個穿綠色上衣、鬢邊簪一朵紅花的女人。我只能看到她粉團般的大臉和一隻拄下巴的潔白的手。她手上的戒指在陽光下閃爍著扎眼的光線。這個女人,讓我聯想起解放前我們村子裡的大地主蘭家那片被改成小學校的大瓦房。在許多傳說和許多傳說導致的想像中,這樣的女人,在夜半三更的時候,經常會在那片年久失修的瓦房裡出入,並且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喊叫。大和尚端坐在破敗不堪的五通神塑像前一個腐爛的蒲團上,神情安詳,仿佛一匹睡夢中的馬。他手裡捻動著一串紫紅色的串珠,身上的袈裟,仿佛是用雨中淋過的糙紙做成,似乎動一動就會變成碎片。大和尚的兩扇耳朵上,落滿了蒼蠅,但他光溜溜的頭皮上和他的油膩膩的臉上卻連一隻蒼蠅也沒有。院子裡有一棵龐大的銀杏樹,樹上鳥聲一片,鳥聲裡間或響起貓叫。那是兩隻野貓,一公一母,在樹洞裡睡覺,在樹杈上捕鳥。一聲得意的貓叫傳進小廟,接著是小鳥悽慘的叫聲,然後是群鳥驚飛的撲棱聲。與其說我嗅到了血腥的氣味,不如說我是想到了血腥的氣味;與其說我看到了鳥羽翻飛、血染樹枝的情景,不如說我想到了這個情景。此刻,那隻公貓,用爪子按著流血的獵物,對著另外那隻缺了尾巴的母貓獻媚。那隻母貓因為缺了尾巴,看上去三分像貓,七分倒像一隻肥胖的兔子。我回答完大和尚的問題,等待著他繼續問話,但我的話還沒說完他的眼睛就閉上了,以至於讓我感覺到,適才的問話只是我的幻覺,連大和尚在那一瞬間睜開的眼睛和炯炯有神的目光都是我的幻覺。大和尚眼睛半睜半閉,探出鼻孔約有一寸的那兩撮黑毛,宛如蟋蟀的尾巴微微顫動。我看著大和尚的鼻毛,想起十幾年前我們村的村長老蘭用一把小得可憐的剪刀修剪鼻毛的情景。老蘭是蘭氏家族的後人,他的祖上,曾經出過好多個傑出人物。明朝的時候,出過舉人。清朝的時候,出過翰林。民國的時候,出過將軍。解放後出過一群地主分子反革命。不搞階級鬥爭後,蘭氏所剩不多的後裔,慢慢地直起腰來,出來一個老蘭,蘭繼祖,當了我們的村長。我小時候多次聽到老蘭喟嘆:嗨,一代不如一代!我還聽到村子裡那個識字的老孟頭說:嗨,一蟹不如一蟹。蘭家的風水破了。老孟頭年輕時在蘭家當過牛倌,見識過蘭家當年的排場。他指點著老蘭的背影說:你他媽的,連你祖上的一根毛都不如!一根灰掛,宛如初春天氣里的楊絮,從昏暗的廟頂,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在了大和尚的光頭上。又有一根灰掛,宛如前一根灰掛的同胞姐妹,還是那樣,像春天裡楊樹的花絮,散發著淡淡的歲月的氣息,隱含著調情的意思,輕飄飄地落下來,落在大和尚的光頭上。那上邊,有十二個明亮的戒疤,排列有序,使他的腦袋,顯得分外莊嚴。這可是真和尚的光榮標誌,為了有朝一日我的頭上也有這樣十二個戒疤,大和尚,請聽我繼續訴說——

  我家高大的瓦房裡陰冷cháo濕,牆壁上結了一層美麗的霜花,就連我在睡眠中呼到被頭上的氣流也凝結成一層細鹽般的白霜。房子立冬那天剛剛蓋好,抹牆的灰泥尚沒幹透我們就搬了進來。母親起床後,我把腦袋縮進被窩,躲避著刀子般的陰冷。自從父親跟隨著野騾子逃跑之後,母親發奮圖強,艱苦創業,五年如一日,用自己的勞動和智慧積累了財富,建成了全村最高大最壯觀的五間大瓦房。提起我的母親,村子裡人人佩服,大家都誇她是好樣的,在誇獎我母親的同時,人們總是忘不了批評我的父親。父親在我五歲時,與村子裡臭名昭著的女人野騾子結伴私奔,逃到了不知什麼地方。——處處都是善因緣。大和尚夢囈般的嘟噥,表明了他雖然閉著眼睛,但卻在認真地傾聽我的訴說。那個穿綠衣簪紅花的女人依然趴在圍牆的豁口上。她吸引著我的目光,但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吸引了我的目光。那隻健壯的野貓,叼著一隻翠綠的小鳥,從廟門前路過,好像捕獲了大蟲的獵戶扛著獵物遊街示眾。路過廟門時它停頓了一下,歪著頭往裡瞧了一眼;它臉上的神情,很像一個好奇的小學生——

  五年過去了,真實的音信一點也沒有,但關於父親和野騾子的謠言,卻像那個小火車站上的運貨慢車每隔一段時間卸下來的肉牛,在那些黃眼珠的牛販子轟趕下慢吞吞地進入我們的村莊。肉牛被牛販子賣給村子裡的屠戶殺死——我們村是個屠宰專業村——謠言卻在村子裡傳來傳去,好像一群飛來飛去的灰鳥。有的謠言說父親帶著野騾子在東北大森林裡用白樺木建了一座小屋,屋子裡壘了一個大爐子,松木劈柴在爐子裡熊熊燃燒,小木屋的房頂上覆蓋著白雪,牆壁上掛著成串的紅辣椒,房檐下懸著晶瑩的冰凌。他們白天打獵挖參,晚上在爐子上煮狍子肉。在我的想像中,父親的臉和野騾子的臉被爐火映得紅彤彤的,好像抹了一層紅顏色。有的謠言說父親帶著野騾子流竄到了內蒙古,白天他們騎著高頭大馬,身披肥大的蒙古袍子,唱著悠揚的牧歌,在一望無際的糙原上放牧牛羊;到了晚上,他們就鑽進蒙古包,點起一堆牛屎火,火上吊著鐵鍋,鍋里燉著肥羊肉,肉香撲鼻,他們一邊吃肉一邊喝著濃濃的奶茶。在我的想像中,野騾子的眼睛在牛屎火的映照下閃閃發光,仿佛兩塊黑寶石。有的謠言說他們偷越國境到了朝鮮,在一個美麗的邊境城市裡開了一家餐館。他們白天包餃子擀麵條賣給朝鮮人吃,到了晚上,飯館關門後,就煮上一鍋肥狗肉,啟開一瓶白酒,每人握著一條狗腿,兩人握著兩條狗腿,鍋里還有兩條狗腿,散發著誘人的香氣,等待著他們來吃。在我的想像中,他們每人握著一條狗腿,端著一碗酒,他們喝一口酒啃一口肥狗肉,撐得腮幫子鼓鼓的,好像油光光的小皮球……當然,我也想到了,當他們吃飽喝足之後,還要抱在一起干那種事——大和尚目光一閃,嘴角抽動了一下,突然大笑一聲,然後便戛然而止,仿佛鑼槌猛擊了一下鑼面,只余裊裊的銅音在空氣中震顫。我心中一凜,目眩片刻。我猜不透他用這樣古怪的笑聲是鼓勵我照實說呢還是讓我就此打住。我想了想,為人應該誠實,在大和尚面前,更應該實話實說。——那個綠衣女人還趴在那裡,姿態依舊,只是增添了一個玩耍唾沫的把戲。她將一個個的小水泡從雙唇之間啐出來,讓它們在陽光中飄搖著破碎,我想像著那些水泡的味道——說——

  他們親著對方油汪汪的嘴巴,還不停地打著飽嗝,讓肉的氣味,在蒙古包里洋溢,在森林中的小木屋裡洋溢,在朝鮮式小餐館裡洋溢。然後他們互相幫助著脫了衣裳,暴露出各自的身體。父親的身體我很熟悉——夏天時他經常扛著我下河洗澡——野騾子姑姑的身體我只浮光掠影地看過一次。但是我這次可是看真切了。她的身體,看上去滑溜溜的,綠油油的,在燈下放著光。連我這個小孩子的手指,也想伸過去,用指尖,試試探探地摸一摸,如果她不打我,我就好好地摸一摸。那應該是什麼感覺呢?是涼森森的呢還是熱乎乎的呢?我真想知道啊,但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父親知道。他的手,一直在野騾子姑姑身上摸著,摸了屁股摸奶子。父親的手是黑的,野騾子姑姑的屁股和奶子是白的,所以我感到父親的手很野蠻,很強盜,它們仿佛要把野騾子姑姑的屁股和奶子裡的水分擠出來似的。野騾子姑姑呻吟著,她的眼睛和嘴巴在放光,父親的眼睛和嘴巴也在放光。他們兩個摟抱在一起,在熊皮褥子上打滾,在熱炕頭上翻跟斗,在木頭地板上 烙大餅 。他們的手相互撫摸著,他們的嘴巴相互啃咬著,他們的腿腳互相攀爬著,他們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在互相磨蹭……磨蹭生熱,生電,他們的身體開始發光了,藍幽幽的,好似兩條鱗片閃爍的大毒蛇糾纏在一起。父親閉著眼睛不出聲,只喘粗氣,但野騾子姑姑卻在大聲地、肆無忌憚地叫喚。現在我當然知道她為什麼叫喚,但當時我比較純潔,不解男女之事,不知道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合演的是一出什麼戲。我聽到野騾子姑姑嘶啞地喊叫著:親哥……讓我死吧……讓我死吧……我的心中怦怦亂跳,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情。雖然我心中並不害怕,但我確實感到緊張,恐慌,好像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包括我這個旁觀者,都在幹著罪惡的勾當。我看到父親低頭,把自己的嘴巴罩在野騾子姑姑嘴巴上,這樣,她的喊叫,就大部分被父親吞食了。只有一些零星的聲音碎片,從父親的嘴角泄漏出來——我偷眼看了一下大和尚,想知道我的跡近色情的描述,在他身上會發生什麼樣的反應。大和尚不動聲色,臉上的顏色,似乎有點發紅,又仿佛原本就是這個樣子。我想我應該適可而止,儘管我已經看破紅塵,講述父母的故事就像講述遙遠的古人的故事——

  不知道是肉的氣味吸引還是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喊叫聲吸引,從黑暗中湧出來許多小孩子,鋦在蒙古包的周圍,趴在森林小屋的門fèng上,撅著屁股,眼睛透過fèng隙,往裡張望著。後來,我想像,狼也來了,不止一隻狼,而是一群狼,它們應該是嗅著肉味來的吧?狼來了,孩子們逃跑。他們矮小笨拙的身影在雪地上蹣跚著,在他們後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群狼蹲在我父親和野騾子姑姑的蒙古包外,貪婪地磨著牙齒。我擔心它們撕開蒙古包、咬開小木屋衝進去,把我的父親和野騾子姑姑吃掉,但它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它們就那樣圍繞著蒙古包和小木屋蹲著,仿佛一群忠誠的獵狗……廟宇的破爛院牆外是一條通往繁華世界的寬闊大道,越過院牆上那些因磚頭風化、閒人攀爬造成的缺口,越過那個趴在缺口裡的女人——此刻她正在梳理濃密的頭髮,那朵紅花,擱在她身邊的牆頭上。她側著脖子,將頭髮順到胸前,用一柄紅色的梳子,一下一下地用力梳著。她近乎蠻勇的動作,讓我的心一下下地緊縮著,我為那些美麗的頭髮感到難過,鼻子酸酸的,幾乎要流出眼淚。我想如果她能讓我為她梳頭,我一定會用最溫柔的動作,用最大的耐心,不使一根頭髮受傷折斷,哪怕她的頭髮之間生滿了甲蟲和蜘蛛,鳥兒又在裡邊壘了巢孵化了小鳥。我似乎看到了她臉上浮現出一種煩惱的表情,頭髮茂密的女人在梳頭時臉上大都是這樣的表情。這種表情與其說是煩惱,還不如說是驕傲。她頭髮深處的沉悶的香氣,現在是確鑿無疑地撲進了我的鼻腔,使我的頭腦眩暈,好似喝多了濃稠的老酒——可以看到在那條大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一輛磚紅色的吊車高舉著鐵臂從我的眼前滑過去,仿佛一幅移動的巨大油畫。二十四輛擎著炮筒子、身上散she著青白的光芒、形狀仿佛大鱉的坦克車,從我的眼前滑過來,仿佛是一個坦克的連環圖片。一輛被漆成藍色的客貨兩用小拖車蹦蹦跳跳地搶過來,車頂上架著一隻高音喇叭,車廂周圍插著一圈彩旗,旗上畫著一個在招展中時隱時現的女人的白色大臉,臉上有兩道彎曲的細眉,還有一張鮮紅的大嘴。車上站著十幾個人,都穿著藍色的運動衫,戴著藍色的棒球帽,齊聲吶喊著:人民代表王得後,只干工作不作秀。但到了廟前,他們的吶喊也戛然而止,裝扮漂亮的花車,宛如一個移動的花棺材,從我們面前游過去。而在院牆外邊、大道一側、正對著這座即將傾頹的五通神廟的那一大片糙地上,有一台巨大的挖土機在不間斷地轟鳴著。我的目光越過廟牆,可以看到機器橘紅色的頂端,和不時地高揚起來的鐵臂與那個猙獰的挖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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