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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傅,您怎麼又犯起糊塗來了?難道沒有你的小屋他們就不幹了嗎?沒有你的小屋他們也干,他們在樹棵子裡干,在墓地里干,現在的年輕人提倡回歸自然,時興野合呢,當然咱也不能說人家不好,這就是人。我早就說過,您就權當在風景地里修了個公共廁所,收點費,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師傅,您比那些造假酒賣假藥的高尚多了,千萬別不好意思,千萬別跟自己過不去。爹親娘親不如錢親,沒了錢爹也不親娘也不親,老婆也不拿著當人。師傅您大膽地干吧,真出了事,徒弟保證幫你搞掂!

  他想想,徒弟說得似乎無懈可擊,是啊,這樣的事兒當然聖人不為,但天下有一個聖人就足夠了,聖人多了也麻煩,丁十口不想做聖人,想做也做不了。他想,丁十口,你這也是為政府分憂呢,當了林間小屋的屋主算不上光彩事,但總比到政府大門前去耍死狗強吧?想到此他不由地開顏而笑,嚇了在一旁剝花生的老妻一跳,她說:

  老東西,你怎麼無緣無故地笑?你知道這樣的笑法有多麼嚇人嗎?

  嚇人嗎?

  嚇人!

  為了防備萬一,他把掙來的錢用假名存了銀行,存摺塞到一條牆fèng里,外邊糊上了兩層白紙。

  立冬之後,大風降溫,連續三天沒有客人。中午時他騎車去了林間小屋,滿地的枯葉上沾著的白霜還沒融化。太陽黃黃的,基本上沒有溫暖。他在樹下坐了一會,感到凍手凍腳。人工湖畔靜寂無聲,只有一個脖子上糊著紗布的男人在圍著湖不停地轉圈子,那是一個正與癌症頑強鬥爭的病人,本市的抗癌明星,電視台報導過的他的事跡。電視台到湖邊來錄像那天把他嚇得夠嗆,為了安全他爬到了一棵大樹上,像鳥似的在樹杈上蹲了兩個多小時。後來還來過一幫檢查山林防火的人,也把他嚇了個半死。他趴在樹棵子後邊,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那幫人一個跟著一個從森林小屋邊經過,竟然全無反應,好像小屋是天然就在這裡的。只有一個胖子,轉到小屋後邊,撒了一泡焦黃的尿。他隔著老遠就嗅到了尿臊味。他心裡想:領導上火了。胖子看起來也是一大把年齡了,但掀起尿來還是童趣盎然,他挺著肚子,用尿液在鐵皮小屋上畫圖,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第四個圈還沒封口就斷了水。胖子撒完了尿,用手敲了敲糊窗的鐵皮,讓鐵皮發出一聲巨響,然後一邊繫著褲扣子一邊搖搖擺擺地跑著去追趕同夥。除此之外他再也沒受到過別的驚嚇。樹下太冷,他挪到車殼裡去坐了一會,抽了一支煙,小心地掐滅菸蒂。然後他閉上眼睛粗算了一下半年來的收入,感到心滿意足。他決定明天再來等待一天,如果還沒有客人,後天就停業,明年春暖花開後接著干。只要能讓我干五年,就可以安度晚年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騎車來了。一夜陰風把更多的樹葉子吹下來,白楊樹幾乎成了光禿禿的枝條,幾棵混生在松林中的榛樹,滿樹金黃枯葉,但並不脫落,在陰風中嘩嘩作響,看起來好像滿樹蝴蝶。他帶來了一條蛇皮袋子,還有一根頂端帶鐵尖的木棍。他把林間小屋周圍很大範圍內的垃圾撿了一遍。他撿垃圾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報德。他感到社會對自己太好了。他撿了結結實實一袋子垃圾,封好口,搬到自行車後貨架上。然後他就進了小屋,準備把屋子裡的東西收拾一下。一隻烏鴉在小屋外大叫一聲,使他的心神一顫,他抬頭看到,有一對男女,沿著那條灰白的小路,從農機廠背後那個饅頭狀的小山包上,對著他的林間小屋走來了。

  那對中年男女出現在小屋門前時,時間是中午十二點半。男子個頭很高,穿著一件灰色的風衣,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裡。風把他的黑色的褲子吹得往前飄,顯出了他的腿肚子的形狀。女人的個頭也不矮,他用下了幾十年鐵料的眼力,估計出她的高度在一米七十左右,上下浮動不會超過兩厘米。她上穿著一件紫紅色的羽絨服,下穿著一條淺藍色的牛仔褲腳上蹬著一雙白色的羊皮鞋。兩個人都沒戴帽子,風把他們的頭髮吹得凌亂不堪,女人不時地抬起一隻手,將遮住臉面的頭髮捋到腦後去。他們在臨近小屋時,下意識地拉開了的距離反而泄露了他們之間的關係。他知道這是一對情人,而且多半是歷史悠久的情人。當他看清了那男人冷漠痛苦的臉和那女人怨婦般的眼神時,就像剛剛閱讀完畢了他們的感情檔案一樣,對他們的事兒已經了如指掌。

  他準備做這筆關門前的買賣,不是為了賺錢,而是出於對他們深深的同情。

  那男人站在小屋前,與他搭著話兒,女人背對小門站著,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裡,用一隻腳踢著地上的枯葉。

  天氣真冷, 男人說, 天氣說冷突然就冷了,這很不正常。

  電視說是從西伯利亞過來的寒流。 他說著,想起了自家那台早該淘汰的黑白電視機。

  這就是那間著名的情侶小屋嗎? 男人說, 聽說是公安局長的岳父開的?

  他笑著,含意模糊地搖搖頭。

  其實, 男人說, 我們只想找個地方聊聊天

  他會意地笑笑,提著馬扎子,頭也不回地向那叢紫穗槐走去。

  一線陽光從灰雲中she出來,照耀得樹林一片輝煌,白楊樹幹上像掛上了一層錫箔,閃爍著神奇的光彩。他背靠著紫穗槐柔軟的枝條,感到遒勁的東北風吹得脊背冰涼如鐵。男人彎著腰鑽進了小屋,女人站在鐵門一側,低垂著頭,仿佛在想什麼心事。男人從小屋裡鑽出來,站在女人背後,低聲說著什麼。女人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不變。男人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拽拽女人的衣角,女人身體扭動著,動作幼稚,好像一個發脾氣的小女孩。男人的一隻手按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繼續扭動身體,但並沒有把男人的手從肩上擺開。男人的手扳著女人的肩,將她的身體扭轉過來,女人做出不馴服的樣子,但到底還是與男人面對著面了。男人雙手按著女人的肩,對著女人的頭頂說話。最後,男人將女人擁進了小屋。他躲在紫穗槐叢後無聲地笑了。鐵門輕輕地關上了,他聽到了輕悄悄的鎖門聲。然後鐵殼小屋就成了寒林中一件死物,清冷的、時隱時顯的陽光照著它,泛起一些短促渾濁的光芒。褐色的麻雀棲在屋頂上拉屎、蹦跳、喳喳噪叫。龐大臃腫的灰雲在空中匆忙奔馳,樹林中滑動著它們的暗影。他看了一眼懷表,時間是午後一點,他估計他們不會在小屋裡待得太久,有一個小時足矣。他原想趕回家吃午飯,沒想到來了兩個不速之客。肚子裡有點餓,身上很涼,但客人不出來,他就只能等著。反正是按鐘點收租金,沒有權利攆人家,有的男女在小鐵屋裡要待三個小時呢。在往常的日子裡,巴不得他們待在裡邊睡上十個八個小時,但今日寒風刺骨,腹內飢餓,所以就盼望著他們趕快完了事出來。他在面前的地上用木棍兒掘了一個坑,然後點上了一支煙。他把菸灰小心翼翼地彈在小坑裡,生怕引起山林火災。

  他坐在紫穗槐前等待了大約半個小時光景,從小屋裡傳出了女人細微的幾乎聽不清楚的抽泣聲。一縷風吹過來,樹枝搖擺,咧咧作響,抽泣聲便被淹沒;風一停,抽泣聲就傳進他的耳朵。他為他們嘆息,這樣的情侶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他們的愛情很古典很悲傷,就像鹽水缸里的醃黃瓜,只有苦咸,沒有甜蜜。現在的年輕人可不這樣,他們進了小屋就爭分奪秒,幹得熱火朝天。他們放肆地喊叫、呻吟,有的還髒話連篇,連樹上的鳥兒都羞得面紅耳赤。同是干一種事兒,氣氛卻有天壤之別。他通過諦聽男女膩聲,了解了人們觀念的變化。他的內心裡,還是喜歡這樣哭哭啼啼的愛情,這才像戲嘛!他聽著他們的哭泣想像著他們的故事,肯定是感傷的故事,是個愛情悲劇,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有情人沒成眷屬。很可能是天南海北兩離分,這次是千里迢迢來幽會。從這個角度上看,他想,我這就是積德嘛!

  他胡思亂想著,時間過去了一個小時。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腿腳,搓搓凍木了的耳朵,準備著收攤兒了。他決定還是要收他們一點錢,回城的路上到蘭州拉麵館裡吃碗熱乎乎的牛肉麵,否則心裡不平衡。想到牛肉麵他的肚子就咕咕地叫喚起來,牙巴骨也得得打戰。既是餓的,也是凍的。這個季節不應該這樣子冷法,這樣冷法不正常,活見鬼,去年的三九時節也沒有這個冷法。小屋裡寂靜無聲,女人的抽泣聲聽不到了,鐵屋子安靜得像座墳墓。一隻烏鴉叼著一節腸子,從遠處飛來,落在了白楊樹上的巢里。

  時間又過去一個小時,小屋裡還是死一般的寂靜。陰雲密布,樹林中已經有了些黃昏景象。他心中暗暗嘀咕:這是怎麼回事?不至於有這樣大的勁頭吧?難道他們在裡邊睡著了?這是絕對不可能的。裡邊只有一塊床板,床板上鋪著一條糙席,沒有被子也沒有褥子,外邊冷還偶有一線陽光,裡邊一插門,那就是真正的冷如冰窖。但他們又能在裡邊幹什麼呢?他終於忍不住了,走到小屋門前故意地大聲咳嗽,提醒他們趕快出來。裡邊毫無反應,難道他們像封神榜里的土行孫遁地而去?不可能,那是神魔小說哩。難道他們像西遊記里的孫猴子變成了蚊子從氣窗里飛走?不可能,那也是神魔小說哩!難道他們一幅灰白的可怕圖像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的手和腿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老天爺,千萬別出這種事,要是出了這種事,斷了財路不說,只怕還要進班房!他顧不上別的了,舉起手,輕輕地拍門:

  啪啪啪。

  用力地打門:

  咚咚咚

  狠命地砸門:

  嘭嘭嘭!嘭嘭嘭!

  一邊狠命地砸門一邊大喊:

  嘭嘭嘭!嗨!該出來了!嘭嘭嘭!你們在裡邊幹什麼!

  他的手虎口震裂了,滲出了細小的血珠兒。但屋子裡還是無聲無息,一時間竟然使他懷疑自己的記性,難道真有一對那樣的男女進了鐵殼小屋?

  女人蒼白的瓜子臉兒馬上就栩栩如生地浮現在他的腦海里:她的臉上有兩隻憂鬱的大眼睛,眼球漆黑,有些鬼氣。她的下巴尖尖的,嘴角上有一顆綠豆粒般大小的黑痣,痣上還生著一根彎曲的黑毛兒。男人的形象也同樣歷歷在目:豎起的風衣領子遮住他的雙腮,鼻子很高,下巴發青,眉毛很濃,雙目陰沉,門牙旁邊嵌著一顆金色假牙

  毫無疑問、千真萬確,大約三個小時前,有一對憂傷的中年男女,進了這個用公車鐵殼改造成的林間小屋,但他們現在一聲不吭。他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壞運氣就像一桶臭大糞,劈頭蓋臉地澆下來了。他雙腿一軟,癱在鐵屋子的鐵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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