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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在最後,他的前面是犯人和警察排成的三路縱隊,隊伍過分整齊,他只能看到兩個白脊樑,一個黑脊樑。

  走出監獄大門後,他恍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想回頭看看高牆上的電網:昨天放風時,他看到電網上掛著一根長長的紅布條,而那位曾與他同室待過的老流氓犯正不眨眼珠地看著那根紅布條。那位兇狠古怪的中年犯人踱過來,對著高羊眨眨眼,說:夥計,你明天要受審了,你老婆來看過你。高羊張張嘴,無話可說。中年犯人扔掉這話頭,說:老畜生瘋了,電網上掛著他兒媳婦的褲腰帶。你知道老畜生的兒子是幹什麼的嗎?你知道老畜生叫什麼名字嗎?你知道老畜生怎樣勾搭上他兒媳婦嗎?你知道老畜生的兒子叫什麼名字嗎?高羊連連搖頭。中年犯人說:我不能告訴你,告訴你嚇死你!

  他感到被兩個警察捏著胳膊走路十分彆扭,便掙扎了幾下。警察更緊地捏住他胳膊上的肉,左耳里聽到:

  好好走!

  右耳里聽到:

  別搗蛋!

  道路兩邊站滿了群眾,都瞪著眼張著嘴,好像要咬住半空里悠來盪去的什麼東西。

  他們踢踢拖拖地走了很長時間,天上有一群鳥跟著他們飛,雨點般的鳥糞紛紛落下,打在犯人和警察頭上,他們好像都無感覺,無人吱聲,更無人抬手去擦拭落在頭上和身上的黑黑白白的鳥屎。

  高羊懷疑這條路永無盡頭。道路兩邊一會兒出現樓房——樓房上塗著大字標語;一會兒出現工地——工地上有蛋黃色的、高入雲端的起重機。道路兩邊始終有人觀看,有一個青面獠牙的光屁股頑童抓起一團牛糞打過來,不知他是想打犯人呢還是想打警察呢還是既想打犯人又想打警察抑或是既不想打犯人又不想打警察他只是想投牛糞玩耍。這團牛糞使這支奇怪的隊伍里發生了一分鐘的騷亂。一分鐘後,一切如故。

  現在他們走進了一條林間的小徑,小徑剛好能通過三個並著膀子前進的人。兩邊的樹幹上生滿綠苔,警察的肩膀蹭著那些苔蘚,發出細微聲響。小徑上有時鋪著一層金黃色的落葉,有時布滿一汪一汪的綠色臭水,臭水裡浮游著一些紅色的小蟲子。它們在水裡做著蝦子式的跳躍運動,所以水汪里同時存在著上升的紅蟲和下降的紅蟲。

  穿越鐵道時,天上開始落雨,雨點很大很密,打在光頭上,不亞於石頭的威力。高羊本能地縮著脖子。他的傷腳被枕木的硬棱碰了一下,一陣觸電般的快感從腿肚子外側飛快爬升到大腿窩。傷腳破了。流出了膿。膿汁流進鞋旮旯里。他委實心痛這雙新鞋,便對警察提出請求:

  政府,讓我把腳上的膿擠乾淨再走。

  兩個警察都像聾啞人一樣,對他的話連半點反應也沒有。他們趕過了鐵路,就有一列貨車吭咚吭咚開過來,車輪捲起強勁的旋風,揪著他的屁股,差點沒把他的褲子揪掉。貨車開過去,雨也隨著停了。一隻翅羽未長好的小公雞從路邊的蕁麻棵子裡跳出來,歪著頭,用一雙眼睛打量著高羊。他很納悶:這荒郊野外的,哪裡來的公雞呢?正尋思著,見那小公雞低著頭,伸著長脖子,躥上來,對準他腳踝上的膿瘡,死命啄一嘴,他痛得差點掙脫了左右瘦胖二警察的鐵臂膊,兩位警察也吃了一驚,更加用力地捏住他胳膊上那兩塊長方形的肌肉。

  小公雞窮追不捨地跟著他,一口接一口地啄,他痛得大嚷大叫起來,警察不理睬,挾持著他只顧向前走。在一個下坡的地方,小公雞從他的瘡里啄出一根白色的筋絡。公雞雙腿蹬地,屁股後坐,半大的冠子憋得血紅,脖子上的彩色毛羽也紛紛槍立起來,死叼住白色筋絡往外扯,一直牽拉出一米多長,那筋絡才斷了頭。回頭看公雞,它像吸麵條一樣,把那根筋絡哧溜哧溜咽下去了。瘦警察把尖尖的嘴巴附在他的耳朵上,悄悄地說:好了,把病根扯出來啦!他的嘴巴毛茸茸的,刺得他緊縮起脖子來。他聞到瘦警察嘴裡有股子濃烈的蒜薹味。

  過了鐵路後,他感覺到隊伍向西拐了一個彎。一會兒向北拐了一個彎。一會兒又向東拐了一個彎。一會兒似乎又折回頭向南。隊伍在莊稼地里走著。這是些半人高的植物,每個枝杈里都結著一些桌球那麼大的果子。果子呈青綠色,果殼上生著一層蒼白的絨毛。這是些什麼果子呢?他費盡心思想著。胖警察彎腰摘下一個果子來,填到嘴裡咀嚼著,碧綠的汁液沿著他的嘴角往下流。他咀嚼一陣,張開嘴,把一攤黏糊糊的、網網絡絡的東西吐到手掌里。這攤東西很像是從牛羊的百葉胃裡反芻出來的。

  胖警察拉住他不讓他走。瘦警察拉著他往前走,他的身體側過來,雙臂彎曲著,手銬中間的鋼鏈條緊繃著發抖。僵持了一會兒,瘦警察屈服了,氣喘吁吁地站定,不往前拉他了,但雙手依然捏他胳膊上的肉。胖警察把那攤東西貼到高羊腳踝的瘡口上,又撕下一片帶刺的白葉子,貼在那攤東西上。一陣涼森森的冷氣從瘡口爬進去。胖警察說:

  偏方治大病,用不了三天,你的瘡就會收口。

  他們與隊伍脫節了,眼前只有這種陌生的植物,沒有一個人影。但茂密的植物上顯出人走過的明顯痕跡:凡是人走過的地方,那些巴掌大的綠葉都翻覆過白色的葉背。兩個警察架著他飛跑起來。

  終於趕上了。他看到了鐵路,似乎還是方才跨越過的那條鐵路。九個犯人和十八個警察站在高高的鐵路基礎下,排成一路橫隊,在等著他們。隊伍一下子擴大了三倍的長度,兩白夾一黑,一黑鑲兩白,頗像一條僵直的白環黑紋蛇。犯人里只有四嬸一人是女的,警察里只有押解四嬸那兩位是女的。他們張著嘴呼叫,聲音洪大而悠長,但分辨不出字眼。

  他們重新加入大隊。隊伍只用了一秒鐘,又變化成三路縱隊。這次他們鑽進了地下隧道。隧道里沒有燈火,黑幽幽的。底下似乎有淹沒腳面的水,穹頂上的滴水打著底下的水面,發出空空洞洞的響聲。有一些馬車擦著他們的隊伍衝過去,馬蹄把水面踏得呱唧呱唧響。

  鑽出隧道後,想不到就到了熟悉的縣城五一勞動大街。又用了五分鐘的時間,隊伍走進了五一勞動廣場。廣場上撒著一層霉爛的蒜薹,人腳踩上去,又滑又膩。高羊心痛自己的新鞋子。

  廣場四周站著無數的農民。他們大多數麵皮上結滿冰霜,冰霜上又落下了一層塵土,不知何年才能融化,有極少數迎著太陽站立的人,眼睛流著淚,好像被強烈的光線刺激的。流淚的人當中有一位,容貌酷似多年前他的小學課本上看到的周口店猿人,有一個凸出但很狹窄的額頭,一張闊大的嘴和兩條過分長大了的胳膊。這個怪物跳出人群,高舉起一隻胳膊來,咧開大嘴,號叫著:嘩啦啦,嘩啦啦,一手摸一個大奶子,又有醬油又有醋……高羊不曉得這些話的意思。他聽到瘦警察憤憤地說:

  瘋子!典型的瘋子!

  走出廣場,他們拐進了一條小胡同。一個穿尼龍衣服的小青年把一個扎大辮子的姑娘逼到一個牆角上,伸出嘴去啃姑娘的臉。那姑娘用力往外推著那個小青年。一群渾身沾滿黑泥點子的白鵝在他們身後搖搖擺擺地走來走去。隊伍擦著小青年的背過去。大概是為了讓出空來讓三路縱隊通過,姑娘雙手緊緊摟住小青年的腰,兩個人緊密地貼在一起。

  穿過小巷,又一拐彎,出現在高羊面前的竟然又是橫貫縣城的五一勞動大街。街邊上正在蓋大樓,水泥攪拌機轟隆隆地運轉著,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看模樣頂多十一二歲,守在攪拌機旁。男孩往灰斗里鏟著沙子,倒著石灰和水泥,女孩子舉著一根黑色的膠皮管子,往灰斗里灌水。那流水很急,膠皮管子顫抖著,女孩的雙手似乎攥不住它。攪拌機里的槳片劃著名灰斗子,咔嚓咔嚓地響著。那架蛋黃色的起重機叼著一塊滿是洞眼的水泥板緩緩地昂起頭來,四個戴著柳條帽的人坐在水泥板上打撲克。他們安詳鎮定的態度令人吃驚。

  又轉了一個圈,眼前出現了監獄的高牆,高牆上的電網迸濺著藍色的火花,那根紅布條還掛在電網上。

  邢隊長,一個警察喊,我們是不是需要回去休息一下?

  一位身材高大、面孔黧黑的警察抬腕看看表,又仰臉看看天,說:回去休息半點鐘!

  監獄的大鐵門嘩啦啦開了,警察把犯人們拉進去。

  沒讓他們進監房。

  讓他們圍成一圈坐在監獄院裡綠油油的糙坪上。雙腿要伸直,雙手要放到膝蓋上。警察們懶洋洋地散開,過來一個端著長槍的哨兵看守著眾犯人。警察們有幾位去了廁所,有幾位在單槓上吊著。過了十分鐘左右吧,那兩位押解四嬸的女警察每人端著一個紅漆托盤出來,托盤裡托著兩種飲料,都用瓶子盛著,瓶蓋已啟開,瓶子裡站著一根塑料吸管。

  這兩種飲料顏色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每人只能選一瓶。女警察說。

  你要哪種顏色的?女警察彎著腰問高羊。

  他猶豫地看著托盤裡的飲料,一種紅的,像血一樣。一種黑的,像墨汁一樣。

  快點,拿定主意,一口喝定,不許反悔!女警察說。

  我要紅的!高羊狠著心說。

  女警察把一瓶紅色飲料遞給他。他用雙手捧了,但不敢喝。

  飲料分發完畢,高羊看到,除了高馬之外,犯人們都捧著紅色飲料。

  快喝!女警察說。

  犯人們大眼瞪小眼,都不敢喝。

  女警察惱怒地說:

  狗屎糊不上牆!喝,我喊,一、二、三!喝!

  高羊輕輕吸了一下,一股混合著蒜薹味的液體痒痒地爬進喉嚨。

  喝完飲料後,警察們集合起來,各就各位,架住犯人排成三路縱隊,走出監獄大門。

  一出大門,隊伍往北一拐,橫過了馬路,就開始攀登台階,攀完了台階,他們進入了一個大廳,大廳里坐滿了人,但沒有一點聲音,氣氛十分嚴肅。

  他聽到一個高嗓門的喊叫:

  把天堂蒜薹案有關罪犯押上來。

  兩個警察摘下他的手銬,往後別著他的膀子,往前按著他的脖子,半抬半拖地把他弄到被告席上。

  二

  高羊手扶著為他專設的柵欄抬起頭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枚巨大的、光芒四she的國徽。胖瘦二警察使勁擠著他,他感到很不舒服。國徽下端坐著一位面孔慈祥、皮膚鬆弛的男政府。在他的左右兩邊,鳳凰展翅般列著七八個政府。那些政府絕大多數眉清目秀,宛若電影裡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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