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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娘想明白啦,你別出來了,你出來幹什麼?你知道這外邊的苦處嗎?

  男孩停止了掙扎,問:

  外邊是什麼樣子,你說給我聽聽。

  她把正用溫暖的紫舌舔著她的臉的棗紅馬駒推開,說:

  孩子,你聽到鸚鵡們的叫聲了嗎,你好好聽聽?

  男孩豎起了耳朵,認真諦聽著。

  這是高直楞家的鸚鵡群,有黃的,有紅的,有藍的,有綠的……五顏六色,色色俱全。它們都生著彎鉤嘴,頭頂上高挑著一撮翎毛,它們吃肉,喝血,吸腦子。孩子,你敢出來嗎?

  男孩好像感到了恐懼,把身體緊縮了起來。

  孩子,你看,那遍地的蒜薹,像一條條毒蛇,盤結在一起,它們吃肉,喝血,吸腦子。孩子,你敢出來嗎?

  男孩的手腳盤結起來,眼睛裡結了霜花。

  孩子,娘當初也像你一樣,想出來見世界,可到了這世界上,吃了些豬狗食,出了些牛馬力,挨了些拳打腳踢,你姥爺還把我吊在屋樑上用鞭抽。孩子,你還想出來嗎?

  男孩把脖子也縮了進去,整個身體團成了一個球,只有那兩隻大眼睛還是可憐巴巴地睜著。

  孩子,你爹正被公安局追捕著,你爹家裡窮得連耗子都留不住了,你姥爺讓車軋死了,你姥姥被抓走了,你兩個舅舅分了家,家破人亡,無依無靠,孩子,你還想出來嗎?

  男孩閉上了眼睛。

  棗紅馬駒從敞開的窗戶里把頭伸進來,用溫暖的舌頭舔著她的手背,馬脖子上的銅鈴丁丁當當地響著。她用另一隻手撫摸著馬駒平整的腦門,和它的深深的眼窩。馬駒的皮膚光滑涼慡,好像高級的綢緞。她的眼裡盈了淚,她看到馬駒的眼裡也盈出了淚。

  男孩又蠕動起來,他眯著眼說:

  娘,我還是想出去看看,我看到了一個圓圓的火球在轉動著。

  孩子,那是太陽。

  我要看看太陽!

  孩子,不能看,這是一團火,它把娘的皮肉都烤焦啦。

  我看到遍野里都是鮮花,我還聞到了它們的香味!

  孩子,那些花有毒,那香味就是毒氣,娘就要被它們毒死了!

  娘,我想出去,摸摸紅馬駒的頭!

  她抬手打了棗紅馬駒一巴掌,馬駒一愣,從窗戶跳出去,嗒嗒地跑走了。

  孩子,沒有紅馬駒,它是個影子!

  男孩閉死了眼,再也不動。

  她從牆角上找到一根繩子,拴在門的上框,下端挽成一個圓圓的套,又找來一根小凳子,踏著。她用手摸摸繩套,繩子粗糙扎手,她有些猶豫,想找點油抹在繩上。這時窗外響起棗紅馬駒的嘶鳴,為了防止男孩再被驚醒,她趕快把頭伸進套里去,然後一腳踢飛了凳子。紅馬駒從窗戶里伸進頭來,她想伸手再去摸一下那光滑冰涼的馬額頭,但胳膊抬不起來了。

  天堂縣曾出過英雄好漢

  現如今都成了熊包軟蛋

  一個個只知道愁眉苦臉

  守著些爛蒜薹長吁短嘆

  ——張扣鼓動蒜農衝進縣府演唱歌詞斷章

  一

  高馬從牆上跌下來,聽到牆頭上兩聲槍響,青煙飄飛,泥土刷刷下落。他跌在一戶人家的豬圈裡,砸得糞泥迸濺,兩頭克郎豬突然受驚,哐哐地叫著,滿圈亂竄。他急不擇路,一頭鑽進豬屋子裡,頭上嗡的一聲響,緊接著腮上、頭皮上幾處針扎般的刺痛。睜眼一看,豬屋的秫秸把下,倒懸著一個碗口大的馬蜂窩,被他的腦袋撞了,數百隻馬蜂驚飛著,像一團旋轉的黃雲。他嚇得趴在地上不敢抬頭。忽然想起警察很快就會來搜查,就抱著腦袋竄出豬屋,攀著半人高的圈牆,縱身一跳,跳到一個柴糙垛後,又轉到院子當中,他愣頭愣腦地往東衝去,胳膊卻被扯住了。慌忙中回頭一看,見到一張白白淨淨的面孔,才憶起這是鄉村小學的朱老師的家。朱老師的腰被紅衛兵打斷過,弓著不直,近視眼鏡腿上纏著膠布。

  高馬不由自主地模仿了舊戲裡的動作:雙膝跪地,說:

  老師救命,警察為了蒜薹的事正在抓我。

  朱老師拉著他的手,把他帶進一間黑糊糊的房子,房子裡擺著些零七碎八、雞毛蒜皮,牆角上立著一隻大瓮,瓮里漚著紅薯葉子豬飼料。

  跳進去!朱老師說。

  高馬顧不上豬飼料腥臭逼人,抬腿縱身進了大瓮,猛往下一蹲,飼料漲上來,齊了瓮沿,氣泡噗噗地響著。稀薄的飼料淹到高馬的脖頸,朱老師按著他的頭,示意他再往下縮,高馬只好再縮,把嘴巴都浸在了飼料里,朱教師說:千萬別出聲,沉住氣!順手撈過一扇舀飼料的破瓢,扣在他頭上,又扯過一個破鍋蓋,半遮半掩了瓮口。

  院子裡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高馬稍稍抬頭,露出耳朵聽著。他聽到腳步聲響到豬圈裡去了。緊接著,一個結巴警察喊:

  你、你藏在豬、豬屋子裡,就、就以為我看、看不到你了?出、出來!

  再不出來就開槍了!另一個警察喊叫。

  同志,你們這是幹什麼?朱老師問。

  抓、抓反革命!結巴警察說。

  抓反革命怎麼抓到我家豬圈裡來了?

  你別添亂,抓出來再跟你說。警察喊,出來,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要開槍了!《刑事訴訟法》規定,罪犯拒捕,可以採取強制性措施,打死你也不犯法。

  同志,你們開什麼玩笑?朱老師說。

  誰、誰跟你開玩笑!結巴警察說,我進去看看。

  結巴警察手一按短牆,身體躍進圈內,他往豬圈屋裡探頭探腦,幾隻馬蜂飛出來,險些螫著他的嘴巴。

  同志,這也不是對付日本鬼子,我還能騙你們?剛才我聽到槍響豬叫,跑出來一看,一個黑影子一閃就閃到南牆外邊去了。朱老師說。

  警察說:窩藏罪犯就是犯罪,你要清楚!

  朱老師說:我清楚。

  結巴警察問:你、你叫什麼名字?

  朱老師回答說:我叫朱三天。

  結巴警察說:你、你看到一個黑影子閃到牆南去了?

  朱老師說:是的。

  你幹什麼工作?不結巴的警察問。

  我是教師。

  是黨、黨員嗎?

  解放前入過國民黨。

  國民黨?現如今國民黨比共產黨還吃香,告、告訴你,你要騙、騙我們,我們就不管你什麼黨,一樣判你的罪!

  我明白。

  兩個警察跳進豬圈,又翻過豬圈的南牆,追趕黑影子去了。高馬知道,牆外是一條通往粉絲坊的死胡同,胡同一側的溝里,蓄著一些臭氣熏天的污水。

  朱老師揭掉高馬頭上的破瓢,急促地說:

  快跑!順著胡同往東跑!

  他手按著瓮沿,從黏稠的豬飼料里拔出身子來。他全身沾著爛紅薯葉子,暗紅的水沿著胳膊和腿往下流,滿屋裡擴散著刺鼻的酸臭氣,他又不由自主地模仿著舊京戲裡動作,要屈膝下跪,感謝朱老師的搭救之恩。朱老師說:

  別來這一套了,快跑吧!

  高馬跳到院子裡,濕漉漉的身體著風一吹,竟有些颼颼的涼意。他跑出朱老師家的大門,沿著一條狹窄的小巷,往東跑了五十步左右,就進了一條南北通暢的大胡同。在小胡同的口上,他好像猶豫了一下,生怕兩邊各飛出一隻穿著皮鞋的鐵腳,把自己踢翻在地。迎著小胡同口是一道半人高的籬笆,他在猶豫的瞬間,倒退了一步,然後猛地一躥——大胡同里似乎空蕩蕩的——身體就飛越了籬笆,跌落在一畦芫荽里,芫荽有兩尺多高,碧綠的顏色,香氣撲鼻,十分可愛。他顧不上欣賞這些,爬起來,踏著畦埂,飛一般往東跑。他看到高平川的白頭老爹跪在地上給小白菜施肥。東邊又是一道籬笆擋住去路,他又飛躍了過去,這一次過得不利索,那隻盪浪著的手銬圈套掛在了一根高粱秸上,他用力一拽,把高粱秸掙斷,他聽到高平川的爹問:

  那是誰?

  又是一條南北貫通的大胡同,胡同的南頭有一堆女人坐在樹陰涼里,好像在大聲說著什麼。東西則是房山和牆壁。他沿著胡同往北跑去,只用了幾十秒鐘的時間,便翻越了沙質的河堤,跌跌撞撞躥下去,進入了河灘地上的紅柳叢。他本能地向東跑。紅柳無人修剪,一蓬蓬,亂糟糟,枝條繁亂,枝葉上寄生著一種扁平的毒毛蟲,蟲呈淺黃色,當地人叫疤疾毛,沾人即把毒毛刺入肌膚,使皮膚紅腫發癢。——高馬逃離危險後才發現身體上中了無數疤疾毛的毒刺——他飛跑著,踩著沙地上爬蔓生長著的蒺藜,自然也感覺不到蒺藜紮腳。

  幾隻野兔被他從樹叢里驚起,野兔與他並肩跑,一會兒就被他甩到身後,一道搖搖欲墜的石面木墩的小橋在他的左側出現,紅柳也到了盡頭,他已經到了村莊東頭,與小橋連結在一起的,是通往田野的馬車大道。他不願意讓村里大街上的人發現自己,便跑過小橋南端的道路,翻過一個個被村里人偷挖沙土造成的深坑,進入了一片混種著桑樹與槐樹的林子。正是槐花開放的盛期,林子裡悶香塞鼻,令人氣短胸悶,他跑啊跑啊,雙腿越來越沉重,眼睛越來越昏花,周身刺痛,氣塞咽喉,白色的桑樹幹與褐色的槐樹幹彎彎曲曲,編織成一張密密不定的羅網,使他舉步艱難,左衝右突,也難尋出路,他一頭栽到了地上。

  二

  傍晚的時候,高馬甦醒過來,最先感覺到的是肚腹中燃燒般的焦渴,隨後感覺到的是周身皮膚的刺痛與刺癢,手指觸動皮膚,便有森森的小涼風由汗毛孔里灌進去。視力只剩下一條線,很彆扭。他用手摸臉,摸到眼睛腫成了兩條fèng。他恍惚記得,鑽進朱老師家的豬屋子裡,頭撞馬蜂窩,馬蜂螫了自己的臉。

  一輪紅日冉冉西下,初夏的傍晚美麗又溫柔,煥發著魅人的光彩,漆黑的桑葉上泛著玫瑰色的紅光,潔白的槐花散著淺綠的氤氳。晚風輕輕吹,桑葉槐花婆娑起舞,林子裡一片花瓣與葉片的摩擦聲。

  抓住一棵桑樹的葉,渾身骨節叭叭地響。他艱難地站起來,腿也腫脹,腳也腫脹,鼻竇鬱悶,好像要炸開。他特別想喝水。他努力證實著,晌午頭裡發生的事並不是夢境,乾巴在身上的豬飼料和左手脖子上套著的賊亮的鋼鐲子,說明自己是個在逃的罪犯。他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一個多月來,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窗戶上的插銷從不敢插上。焦渴和拘謹的皮膚妨礙他正常思維,他穿過槐桑之林往北走,那裡是河床,他記得春天裡高群父子們在河床上掘過一眼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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