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金jú,餓不餓?

  金jú搖搖頭。

  高馬說:我去買點東西來吃。

  金jú說:不要買了,往後用錢的地方多著哩。

  高馬說:人是鐵,飯是鋼,只要身體好,能幹活,就不愁掙不到錢,你占著坐位。

  金jú把高馬的小包袱放在身旁,心裡又空虛起來,隱隱地感覺到高馬一走就再也不會回來似的。她知道這是瞎想,高馬不會扔下自己不管,高馬不是那號人。高馬戴著耳機子站在麥田裡的形影——這最早的印象此時又湧上她的心頭。這些事宛若在眼前,又好像發生了幾百年。

  她動手解開小包袱,把錄音機拿出來,想聽,又怕被人看到笑話,便又放進包袱里包好。

  對面的躺椅上,坐著一個蠟一樣的美人。她頭髮烏黑,披散到肩頭上,臉色雪白,兩條眉毛像線一樣細,像月牙兒一樣彎。睫毛長得出奇,嘴唇像熟透了的櫻桃,又紅又亮。身穿一件紅旗色的裙子。兩隻奶子高高地挺著,金jú有點替她害羞,她聽人說城裡的女人裝著假奶子,她感到了自己胸前那兩隻沉甸甸地下垂的大奶子,心裡想怕它長大了難看它偏長大,城裡的女人盼它長大它偏不長大。事情都這樣顛三倒四。她想起女夥伴們的話:這東西千萬不能讓男人摸!這東西遭了男人的手,就好比麵團加了蘇打,幾天就發起來了。她相信夥伴們的話是真的。因為,她想我已經嘗到那滋味了,它們脹得很厲害,正在發著呢。

  一個男人,自然也是洋氣的男人,把一顆生著鬈毛的頭枕在紅裙子女人的大腿上。紅裙子女人用十根蔥根般的白手指玩弄著那顆頭,梳理那些捲曲的頭髮。

  金jú望著他們,紅裙子女人一抬眼,嚇得她趕忙低頭,好像小偷被人家發現一樣。

  大廳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明亮起來,喇叭里響起召喚去台鎮的旅客到十號站台排隊剪票的聲音。女廣播員說著一口不土不洋的話,聽著讓人牙磣。條椅上躺著的人活起來,一群提包挎簍,牽老婆抱孩子的旅客一窩蜂般擁向十號站台。旅客五顏六色,身體似乎都很矮小。

  對面一男一女繼續著他們的動作,旁若無人。

  兩個手持笤帚的女服務員走到條椅中間來,用笤帚把子敲打著一些屁股和大腿,一邊敲一邊喊:起來!都起來。挨了敲打的人有的快速爬起來,揉揉眼睛,掏出煙來抽;有的慢慢折起身來,等服務員走過去,又懶洋洋地躺下去睡。

  不知什麼緣故,女服務員沒有敢敲鬈毛青年。紅裙子女人玩著男人的頭,看著那個蓬頭垢面的女服務員,響亮地問:

  小姐,去平島的車幾點開?

  紅裙子女人一口京腔,不同凡響,金jú如聆仙樂,讚嘆那女人長得好,話也說得好。

  兩個女服務員十分客氣地說:8點半!

  她的話與紅裙子女人的話一比,差老了成色,金jú瞧不起她們啦。

  女服務員從大廳的一頭開始掃起地來,大廳里幾乎所有的男人都在抽菸。有一半的女人在抽菸。有抽菸袋的,有抽菸卷的,有抽喇叭筒子的。大廳里煙霧騰騰,一片咳嗽聲和吐痰聲。

  高馬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紙袋走過來。他看看金jú的臉問:沒事吧?金jú回答沒事。高馬坐下,從紙袋裡拿出一個長把梨,遞給金jú,說:飯店都沒開門,買了點水果,你吃吧。

  金jú埋怨道:你花這麼多錢幹什麼!

  高馬把梨子放在褂子上擦擦,喀嚓咬了一口,說:

  快吃吧,你吃,我也吃。

  一個身穿破爛衣衫的青年沿著板條椅,挨人乞討過來。他在一個斜眼的青年軍官面前停住,嘴一咧,顯出滿臉可憐相:

  軍官,大軍官,給俺點錢吧……

  青年軍官有一張胖胖的圓臉,斜眼骨碌骨碌轉著,說:

  沒錢!

  有人民幣也行……小伙子說,可憐可憐吧,可憐可憐吧!

  你這麼個大小伙子,好好勞動嘛!青年軍官說。

  我一幹活就頭暈……小伙子說。

  青年軍官掏出一盒煙,揭開包裝,彈出一支,叼在嘴裡。

  大軍官,不給錢,給支煙抽也行……

  知道這是什麼煙嗎?軍官的斜眼變成了對眼,摸出一個亮晶晶的打火機,啪嗒打著火,卻不去點菸。火苗子嗤嗤地響著。

  是洋菸,軍官,是洋菸……

  知道這洋菸是哪兒來的嗎?青年軍官說。

  不知道。

  這是我岳父從香港帶回來的!青年軍官說,還有這個打火機。

  軍官,你碰上個好岳父。你一臉福相。您岳父一定是個大幹部,大幹部女婿一定也會當大幹部。大幹部有錢,送禮的也多,軍官給俺一支煙抽吧!

  青年軍官沉思了片刻,說:

  不,不,我還是給你錢吧!

  金jú看到青年軍官用兩個手指捏住一個亮晶晶的二分硬幣,遞給乞討的年輕小伙子。小伙子咧咧嘴,滿臉苦相,但還是雙手接過硬幣,並深深地為青年軍官鞠了一躬。

  那小伙乞討到這邊來了,他左右一看,撇了金jú和高馬,走到紅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面前——鬈毛青年剛剛坐起來。小伙子一弓腰,金jú看到他褲子後邊露出了皮肉。

  太太、先生,可憐可憐落魄的人,給點人民幣吧!

  你不感到可恥嗎?這麼強壯的身體,應該去勞動!紅裙子嚴肅地說,人總要有點自尊心!

  太太,你的話俺不明白,你給俺兩個錢吧!

  鬈毛青年說:你願意學狗叫嗎?學一聲給你一塊錢!

  小伙子說:願意,你願意聽大狗叫還是願意聽小狗叫?

  鬈毛青年對著紅裙子女人一笑,說:

  隨便你怎麼叫。

  小伙子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狗叫起來,他學得惟妙惟肖: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這是小狗叫,一共二十六聲。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這是大狗叫,一共二十四聲,大狗叫小狗叫加在一起一共五十聲,每聲一元,總共五十元,先生,太太!

  鬈毛青年與紅裙子女人互相注視著,臉上的顏色黃慘慘的。青年掏出錢包,拿出錢來數數。轉臉向紅裙子:

  瑛子,你還有錢嗎?

  我哪裡有錢?只有幾個鋼鏰!紅裙子女人惱怒地說。

  鬈毛青年滿懷歉意地說:

  狗大哥,我們旅行時間已很長,這是最後一站,只剩下四十三元錢,欠你七元,你留個地址吧,到家後我們給您寄來!

  小伙子接了錢,用手指沾著唾沫,認真數了兩遍。他挑出一張缺了一角的紅色一元票,說:

  先生,這張錢我不要!您拿著。我拿了四十二元,您還欠我八元。

  又挑出一張骯髒的十元紙幣,說:

  這張太髒,我不要。你欠我十八元。

  您好面熟……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您……紅裙子女人眯著眼睛說。

  小伙子哈哈一笑,說:

  您一定是看花眼了,我在這裡要錢要飯,已經十年啦!

  您給我們留個地址吧!鬈毛青年說。

  小伙子說:俺不會寫字,你把錢寄給美國總統吧,讓他轉給我,他是俺舅舅!

  小伙子對著漂亮男女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們驚恐地蹦了起來。

  先生,太太,還想聽狗叫嗎?我能學各式各樣的狗叫。小伙子熱情地問,現在是免費。

  鬈毛青年眼淚汪汪地說:

  不聽啦。大哥,您是個好樣的。

  小伙子笑得前仰後合,轉身到金jú和高馬面前,低頭一鞠躬說:

  大哥大姐,施捨個甜梨吃吧,俺學狗叫學得口渴了。

  金jú抓起一個大梨,趕快遞給他。

  他接了梨,為金jú和高馬鞠了躬,學了一聲狗叫。然後,大口吃著梨,鼻子裡哼著小調,昂著頭,旁若無人,揚長而去。

  廣播喇叭里又傳出催促旅客去站台排隊剪票的消息,紅裙子女人和鬈毛青年拖著帶輪子的皮包,急匆匆地走了。

  金jú問高馬:我們還不走?

  高馬看看手錶,說:

  還有四十分鐘,我也很著急。

  這時,長椅上再也沒有人躺著睡覺了。大廳里人來人往。一個渾身顫抖的老頭在乞討。一個牽著孩子的女人在乞討。一個頭戴鴨舌帽,身穿中山服,手持半瓶啤酒的中年人站在讀報欄前揮舞著酒瓶子演講。他的衣襟上污跡斑斑,鼻子上去了一塊皮,露著白白的肉。他的胸前別著兩支鋼筆。金jú猜想他是個幹部。

  他呷了一口酒,把酒瓶子晃晃,看一眼滿瓶子的泡沫,他的舌頭僵硬,下嘴唇似乎不會動: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赫魯雪夫說——史大林——你是我再生的父親——中國話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親爹——用咱們天堂話就是——史大林——你是俺的親大大——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屈著膝,摹仿著赫魯雪夫向史達林求情的姿勢。他說:可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赫魯雪夫一上台,就把史大林燒了——同志們,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他又喝了一口酒,各級領導同志——務必充分注意——萬萬不可粗心大意——哇——一股泡沫從他嘴裡奔湧出來。他抬起袖子擦擦嘴,說:九評——蘇共中央公開信——

  金jú如醉如痴地看著這個演講的幹部,聽著他嘴裡冒出來的從來沒聽說過的話語。她尤其喜歡他哆嗦著嗓子、彎曲著舌頭說出來的史大~~林——她不由地笑出來聲音,突然,她的胳膊被高馬捏緊了,高馬低聲說:

  金jú,毀了,楊助理員來了。

  她全身一陣冰涼,歪頭看到,楊助理員、瘸腿的大哥、虎背狼腰的二哥,站在候車室寬大的門口,往這裡張望著。

  她抓著高馬的手,慌慌張張地站起來。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