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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馬哥……高馬哥……快來救救我……她哭叫著,柳林寂靜,只有她的哭叫。

  胎兒毫不客氣。胎兒殘酷無情。他圓睜著兩隻血紅的眼,嘶叫著: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手把著樹幹,困難地站起來,牙齒咬進下唇。胎兒的每一拳腳都使她失去自制地哀鳴一聲,彎一下腰。她的眼前浮動著這個可怕的小東西的模樣。他瘦瘦的,黑黑的,鼻樑很高,眼睛很大,嘴裡生著兩排堅硬的牙齒。

  孩子……別咬我……你鬆開嘴……別咬我……

  她弓著腰,腳掌擦著地面,一點點往前蹭著。柳枝沉甸甸地下垂,柳葉上沾著一層蚜蟲。柳枝和柳葉被她的頭頸和肩膀碰動著,蚜蟲沾在她的臉上、脖子上、頭髮上和肩膀上,那線溫熱的液體已經流進了她的鞋裡,與沙土混合在一起,形成黏泥,腳像泥鰍一樣在鞋旮旯子裡鑽動。她從這棵柳樹挪到那棵柳樹,柳樹們無可奈何地忍受著她的折磨。無數的蚜蟲在暮色里熠熠生輝,柳枝柳葉上仿佛塗著青油。

  ○第八章《桃太郎》孩子……你別這樣瞪著我……別這樣……我知道,你在我肚子裡……憋屈得夠嗆……你吃不好,喝不好……你想出來……

  金jú摔倒了,胎兒大聲啼哭著,用牙齒狠狠地咬著她的子宮壁,一陣撕裂器官的尖利疼痛使她不得不屈起雙腿弓起腰,在地上爬。她的十指像鐵鉤子一樣抓進沙地里去。

  孩子……你把我咬破了……咬破了……我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啊……

  她手腳並用地爬著,肚皮磨擦著沙土,汗珠和淚水點點滴滴打在沙土上,沙地上青煙裊裊。她禁不住慟哭失聲,這個調皮搗蛋的黑孩子把她撕碎了。她特別懼怕這個滿臉兇殘表情的小子。她看到他像蠶一樣蠢動著,用力擴展空間,但包裹著他的是一層膠皮樣東西,彈性極好,他擴展開的地方總是隨著他的一鬆勁又縮了回去,他惱羞成怒,盲目地拳打腳踢還加口咬,他罵著:

  王八蛋!你這個王八蛋!

  孩子……哎喲我的孩子……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娘給你下跪啦……

  孩子被她的哀求感動,鬆開了咬住子宮壁的嘴,拳腳也暫時不做大幅度運動。疼痛驟然減緩。她把濕漉漉的臉猛伏在沙土上,心裡瀰漫著被兒子的寬容喚起的感激之情。

  夕陽將下,柳梢上熔著一層金。金jú抬起臉,臉上沾滿浮土和沙粒,她看到,村子裡已有辱白色的炊煙升起。她小心翼翼地爬起來,生怕驚動了腹中那個憤怒的嬰兒。他蜷縮著,小心兒像雀兒一樣跳躍著。

  金jú移動到高馬家門口時,紅日已沉下柳梢,村內的大道上,牛鞭脆響,一陣陣被鹽水浸透了的歌聲把天都唱紅了。

  想起了你的娘早去了那黃泉路上,

  撇下了你眾姐妹淒悽惶惶。

  沒娘的孩子就像那馬兒無韁,

  你十四歲離家門青樓賣唱。

  自古笑貧不笑娼,

  你不該當了婊子硬立牌坊,

  鬧出了這血案一場!

  二

  擁擁擠擠走出黃麻地,已是日上三竿時分,薄霧消盡,天地澄澈,隔著一條蒼白的土路,早望見蒼馬縣農民們種植的數千畝辣椒,遍地流火,紅彤彤一片。

  一鑽出黃麻地,金jú就感到像在眾人面前赤身露體一樣,羞得死去活來。她又退到黃麻地里。高馬跟進來,催她:

  快走啊,縮回來幹什麼?

  她說:高馬哥,青天大白日的,我不敢走了。

  這是蒼馬縣境,沒人認識咱們!高馬有些著急地說。

  俺伯,要是被熟人碰到怎麼辦?

  不會的,高馬說,就是碰到又怎麼了,咱們是光明正大的。

  咱不是光明正大……高馬,你讓我成了什麼人了……金jú一腚坐下,哭起來。

  好啦,祖宗奶奶!高馬無可奈何地說:真是女人,前怕狼,後怕虎,一分鐘就變一個主意。

  我腿痛,走不動啦……

  又放賴了。

  我困啦……

  高馬搔搔頭,搖搖頭,說:

  咱也不能住在這黃麻地里一輩子!

  反正白天我不走。

  那就今天夜裡走。高馬把金jú拉起來,說,往深處去,這裡太危險。

  我……

  我知道你走不動了,高馬蹲在金jú面前,說,我背著你。

  他把小包袱遞給金jú,伸手至背後,攬住了她的腿彎子,她順從地伏到了他的寬寬的背上。

  他呼哧呼哧地喘著,黑脖子往前探著,她有些憐愛起來,便用雙膝碰碰他的髖骨,輕輕地說:

  哥,放下我吧,我自己走。

  高馬不語,卻把手往上移了移,一隻巴掌捂住了她一隻屁股瓣兒,輕輕地捏著。那種全身所有內部器官鮮花般開放的感覺又悄悄襲來。她呻吟著,用拳頭捶打著高馬的脖子。高馬腳下被絆,兩個人便隨著黃麻倒下去。

  黃麻不安地搖晃著。起初是十幾棵黃麻晃動,後來起了風,千萬棵黃麻一起搖晃起來,所有的聲音都被黃麻們的葉片和精稈磨擦發出的巨大、但十分溫柔的聲音淹沒了。

  三

  第二天凌晨,金jú和高馬沾著滿身的露水和塵土,走進蒼馬縣長途汽車站。

  這是一幢外觀很漂亮的高大建築物,大門上的彩燈尚未熄滅,輝映著紅漆的標牌大字與淡綠色的水泥拉毛牆面。夜裡營業的小攤販們沿著進入大門的通道兩側擺開貨攤,形成一條走廊。小販們有男有女,都睡眼惺忪,滿臉的疲倦。她還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攤販用手掌遮住嘴巴打哈欠,打完了哈欠兩眼裡盈著淚水,被礦石瓦斯燈吱吱叫著的長長的藍色火舌映照著,那姑娘浸泡在淚水裡的雙眼像兩隻半死不活的大蝌蚪一樣,膩膩的、懶懶的。

  甜梨——甜梨——買甜梨嗎?女攤販招呼著。

  葡萄——新疆無核葡萄——買葡萄嗎?男攤販招呼著。

  攤販們興致勃勃地招徠著顧客,各色水果都散著腐臭氣,遍地廢紙、爛果皮和人的糞便。

  金jú感到那些攤販們眼睛背後都隱藏著一些什麼,他們嘴裡在叫賣,心裡卻在罵著或是笑話著我。他們都知道我是誰,都知道我這兩天裡幹了些什麼。那個女攤販分明看到了我背上的泥土和揉爛的黃麻葉子。還有那個老頭,像個老畜生一樣盯著我,他把我看成那種女人啦……金jú被巨大的羞愧壓迫得全身緊縮,連腿也不會邁了,連嘴唇都不會動了,她死死地垂著頭,緊緊地抓著高馬的衣角。

  她又一次後悔,感到眼前無路,對未來感到恐懼。

  她跟著高馬走上台階,站在骯髒的水磨石地面上,鬆了一口氣,小販們不出聲了,都在低頭打盹。她想,也許是我多心,他們並沒有看出什麼破綻。這時,從大門內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女人,她竟然也抬起烏青的眼,恨恨地盯了金jú一眼,金jú被這老女人犀利目光一刺,心頭又一陣發顫,發顫未止,卻見那老女人走下台階北側,尋一個牆犄角,褪下褲子撒起尿來。

  大門把手上沾滿油膩,不知被幾千幾萬人摸過,她看到高馬的大手抓住了門把手,心裡又莫名其妙地發顫。大門吱扭吱扭地響著被拉開了一條fèng,一股惡濁的熱氣湧出來,撲到金jú的臉上,她幾乎要跌倒。

  她還是跟隨著高馬進了汽車站的大廳。有一個服務員模樣的人打著哈欠在行走。高馬拉著金jú迎上去,擋住了那人的去路。那人是個女的,腆著大肚子,臉上有七八個黃豆大的黑痦子。

  同志……去蘭集的汽車幾點開?高馬問。

  那人抓了抓肚皮,斜著眼打量著高馬和金jú,說:

  我也不知道,你到售票口問問去。

  這女人長得漂亮,嗓音也特別溫柔動聽,她還順手一指,說:

  售票廳往那邊走。

  高馬連連點著頭,嘴裡說出三個謝謝。

  買票的人不多,一會兒就排到了窗口。一會兒就買好票。

  高馬買票的時候,金jú死死地抓緊著他的衣角。她還打了一個噴嚏。

  候車室有二畝地那麼大,站在候車室大門口,金jú十分惶恐,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注視著自己。她低頭看著髒乎乎的衣服和沾滿泥土的鞋子,後悔走得倉促,沒帶上幾件換洗衣裳。

  高馬牽著她走進候車室,水磨石地板上鋪了一層瓜子皮、糖紙、水果皮,還有黏痰和水。大廳里熱乎乎的,屁味汗味和說不清楚的臭味混合著,乍聞很難受,幾分鐘也就習慣了。金jú從這股味道里辨別出了一種屬於女人的味,於是,對這間大廳,她馬上消除了感情障礙。

  高馬牽著她的手尋找坐位。大廳里有三排看不清顏色的板條長椅,長椅上躺滿了人,也有坐著的,但必在兩個躺著的人之間。他們轉了一圈,終於在讀報欄旁邊的一條長椅上找到了位置。長椅上濕漉漉的,好像孩子剛剛撒上了尿。金jú不願坐下,高馬用大手把板條抹了抹,說:

  坐下吧,在家千般好,出門事事難,坐下吧,坐下就好啦。

  高馬自己先坐下來,金jú皺著眉頭坐下,雙腿麻麻脹脹的。過了一會兒,果然覺得坐下就好了。

  坐在椅上,背後有了依靠,人也矮下去,她的心情輕鬆。高馬說你可以閉閉眼打個盹,離開車還有一個半小時。她聽話地閉上眼,卻沒有絲毫睡意。坐在椅子上,恍惚還在黃麻地里,四周是層層疊疊的麻稈,頭上是疏朗的葉片和寒冷的天光。睡不著,她只好睜開眼。

  漆成灰綠色的讀報欄,四片玻璃被打碎了三片,兩張發黃的舊報紙在碎玻璃里吊著,一個中年人過來,伸進手去,撕了一角報紙,四周看看,好像膽怯。一會兒就有苦辣的旱菸味飄來,金jú才知道,報紙被撕去做捲菸紙用了。她有些遺憾地想:剛才應該撕塊報紙揩揩凳子。

  她低頭看鞋,鞋上的濕泥巴已裂開紋路,她用手指把泥巴剝下來。高馬把身體往近里靠靠,悄悄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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