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他說:杏花,你別糟蹋了那根蒜薹!一根要值好幾分呢。

  女兒把蒜薹放在了身邊,大聲問:

  爹,拔完了嗎?

  他笑了笑,說:

  要是這麼快就拔完,可就毀了,那能賣幾個錢?

  早嘞,才拔了一點點。老婆說。

  杏花小翼翼地用手掌撫摸著她身邊的一堆蒜薹說,說:

  咦,這麼多,這麼一大堆!要賣好多錢!

  我估摸著今年能拔三千斤蒜薹,五毛錢一斤,就是一千五百塊。高羊說。

  還要交稅呢!老婆提醒他。

  哎,是要交稅。高羊說,今年成本也高,去年一袋化肥二十一塊,今年漲到了二十九塊九毛九啦。

  還趕不上收三十塊,差那一分錢!老婆說。

  國家的買賣,都帶零頭。高羊說。

  哎,錢毛得都還不當錢用了,老婆嘆息著,豬肉年初一塊一斤,上集到了一塊八。雞蛋年初一塊六一把,還是大個的,上集兩塊錢買把蛋,像杏那麼大。

  人們都有錢了,工商所老蘇家蓋了五間房,聽說花了五萬六千塊!把人都嚇死啦。高羊說。

  那些人來錢容易,老婆說,在地里刨食吃的,萬輩子也是窮。

  該知足啦!高羊說,想想前幾年,吃都吃不飽。這兩年天天吃白面,老輩子也沒過上這日子。

  你家老輩子是地主,還沒過上這日子?老婆嘲諷他。

  屁,空掛著個地主的名!嘴裡不捨得吃,腚里不捨得拉,積攢了點錢買地。俺爹和俺娘受了一輩子的罪。聽俺娘說,解放前俺家過年時買半斤香油。吃到年底吃成了六兩。

  吃出神來了?

  不是吃出神來了。聽俺娘說,炒了菜,找根筷子,先放水裡一沾,再插到油瓶里去,沾出一滴油,流到瓶里一滴水,可不就半斤吃成六兩!

  過去的人會過日子。

  過成了地主,連兒女都跟著遭罪,高羊說,還是虧了鄧大人,不是他,我也得把爹娘的地主帽子接過來戴著。

  老鄧坐天下也有十年了吧?老婆說,天保佑著他多活幾年。

  這個人精神頭好,能有大壽限。

  我就老是納悶,你說像國家那些大官,吃著雞鴨魚肉,穿著綾羅綢緞,生了病有那麼多高級藥吃著,按說還有個死?可一到七十八十,也說死就死了。你看咱莊門老頭,幹了一輩子活,兩個兒子也不孝順,吃撈不著好的吃,穿撈不到好的穿,九十多歲了,還整天下地幹活呢!

  那些當大官的勞神費心呢,咱這些農民,幹活吃飯睏覺,不動腦子,活得長。

  那也沒願意當農民的,都想當官。

  當官也不是容易的,犯了錯誤,還不如個農民。

  老婆拔壞了一根蒜薹,她惋惜地出了一聲。

  高羊有些生氣,訓她:

  你好好拔,糟蹋一根就是好幾分錢!

  你看你那副兇相,老婆委屈地嘟噥著,我也不是故意拔壞的。

  我也沒說你是故意拔壞的。

  ……囚車開進一個紅漆大門,嘎吱一聲停下來。急剎車,高羊一頭栽到馬臉青年身上,蒜薹味消逝,他聞到了腥血味道。

  滅族的知府滅門的知縣

  大人物嘴裡無有戲言

  您讓俺種蒜俺就種蒜

  不買俺蒜薹卻為哪般

  ——蒜薹滯銷後張扣在仲縣長家門前演唱歌謠片段

  一

  金jú昏昏沉沉地伏在高馬背上,緊緊地摟住他粗壯的脖子。一過了兩縣交界的順溪河,她就感到,與過去的聯繫與故鄉的聯繫與家裡親人——如果還算得上親人的話——的聯繫都一齊扯斷了。爹和哥的喊叫聲她的耳朵沒有聽到,她是用脊背感受到的。那喊叫聲宛若掛著金鉤的絲線,在她身後飛舞著,飛過河來,糾纏在了密密匝匝的黃麻的梢頭上。她閉著眼,聽著高馬的身體衝撞開密不透風的黃麻時,黃麻們發出的柔軟的波波聲響。

  黃麻動盪不安,像水一樣分開像水一樣合攏。她有時恍若坐在一葉小舟上——從來就沒坐過什么小舟——她試圖睜開眼,眼前五彩繽紛,亮得她眼痛。她不敢睜眼。她閉著眼,感覺到建立在極度疲乏基礎之上的舒適。高馬像牛一樣喘息著,奔跑,沖開無窮無盡的黃麻柔軟的、富有彈性的羈絆,踉踉蹌蹌,線條舒緩不帶稜角地奔跑,這全是她的感覺。在她的腦海里,巨大的古銅色太陽正在緩緩下落,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幾個陌生的字眼跳出來,她不理解它們,也記不清在什麼地方見過它們。它們消逝啦。天和地竟是這般的堂皇。一望無際的黃麻被清涼的黃昏風吹拂著,輕輕搖擺,緩緩起伏,好像一片暗紅色的大海。她覺得自己和他變成了兩條游不動的魚。

  黃麻,黃麻,黃麻們,你們阻攔他,你們阻攔我。你們抿著青綠的嘴,眯fèng著漆黑的、狡黠的小眼睛。你們嘻嘻地怪笑著,你們伸出腿,你們臉上掛笑腳下使絆子。

  高馬一頭栽到地上,儘管有他的身體墊底,但她還是感覺到了黃麻的彈性。

  無窮無盡的黃麻,像洶湧的浪cháo一樣湧上來,覆蓋了他們。她不敢睜眼,她只想昏睡。她沉浸在夢幻般的意境裡,所有的物體都把發出的聲音推出去很遠很遠,只有溫存的黃麻,只有清涼的溫暖,盛滿了她的感覺器官……

  二

  她被一陣浪cháo的喧譁喚醒了。聲音一點點地扎著她,她醒了,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道濃厚的橘黃光線照耀著高馬枯乾的臉。他的臉是紫紅色的,他的唇上裂著幾塊干皮。他的眼眶子烏黑,亂糟糟的頭髮像狗毛一樣奓煞著。她的心一陣顫慄。這時她才發現他的一隻大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她看一眼高馬,忽然感到他非常陌生,好像從來就沒有見過面。而這個陌生人卻攥著自己的手。她感到了恐怖,心裡竟隱隱地升起犯罪的感覺,這感覺令她十分惶恐。她把自己的手掙脫出來,把身體往後縮了縮,一排高大堅韌的黃麻倚著她的背,她往後一仰身體,倚在這排高大堅韌的黃麻上。金黃的光線在黃麻的fèng隙里流動著,雞爪形的黃麻葉片微微顫抖著,好像對她暗示著什麼。

  是爹的聲音,蒼老喑啞:

  金jú——金jú——

  她猛地挺直腰,抓住了高馬的手。

  金jú——金jú——是大哥的聲音,尖利,焦灼,氣急敗壞。

  大哥的聲音和爹的聲音貼著黃麻梢頭滑過來,又向遠方滑去。高馬睜開眼,折身坐起來。他的眼瞪得溜圓,像一條被逼到牆角上的狗。

  他們屏住呼吸聽著,黃麻之聲和從北邊河堤上傳來的呼喚使傍晚顯得異常寂靜,她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金jú——金jú——金jú——金jú——你這個雜種,這不是成心毀我嗎……是爹的聲音。

  她似乎看到爹在哭。她扔掉高馬的手站起來,眼睛裡盈滿淚水。

  爹的呼叫聲愈發淒涼起來,她答應了一聲。高馬伸出一隻大手把她的嘴捂住了。高馬的手上有一股蒜薹的味道。她掙扎著,嘴裡嗚嚕著,雙手胡亂抓撓著。高馬伸出一隻手,攬著她的腰,拖她向前走。她抓撓著高馬的頭,聽到他倒吸了一口氣,捂住她嘴巴的那隻手鬆了,同時她感覺到自己的手指甲刮掉了高馬頭上的什麼東西,一股金紅的細血從高馬的頭髮里流出來,流到了他的眉毛上。

  她撲到他身上,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哽咽著問:

  你……你怎麼啦?

  高馬用手掌擦了擦額頭,說:

  你把頭上的痂摳掉了,你那兩個好哥哥用小板凳砸的。

  她把臉貼到他的肩上,低聲抽泣著說:

  高馬哥……都是我不好……連累你遭罪啦……

  不怨你,是我自己找的。他說,金jú,我想明白了……你回去吧……

  高馬蹲在地上,雙手捂住了頭。

  不……高馬哥……她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膝蓋,仰著臉說,哥……我鐵了心了……就是拖著棍討飯吃,我也跟著你!

  三

  太陽落下地,天上的顏色淡漠,黃麻的梢頭上籠罩著稀薄的青氣,透過這青氣,他們看到了淡藍色的天上出現了十幾顆金光燦燦的星辰。

  金jú腳崴了一下,身體隨勢倒下,她哼哼唧唧地說:

  高馬……我走不動了……

  高馬拽著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高馬說:

  快走,你爹和你哥會找人來抓咱們的!

  我走不動啦……金jú哭著說。

  高馬鬆開她的胳膊,到周圍轉了轉。

  黃麻地里秋蟲唧唧鳴叫,模模糊糊的狗叫聲從遙遠的村莊傳來。

  她迷迷瞪瞪地躺著,腿和腳又脹又痛。她聽到高馬說:

  你放心睡吧,這片黃麻少說也有五千畝,除非他們到公安局裡牽條狼狗來,否則找不到我們,你放心睡吧。

  半夜時分,她醒了過來。睜眼就看到滿天繁星,所有的星星都神秘地眨眼。一大滴一大滴的露珠沉重地落下去,打在那些脫落的枯黃黃麻葉片上,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響。秋蟲的鳴叫聲更加響亮,好像有人在用竹片撥弄金屬的琴弦。黃麻地里滾動著類似cháo水涌流的沙沙聲——她在很小時到北海去討飯,曾在海灘上走過,那些舒緩的灰白色浪花舐著沙灘,發出神秘的沙沙聲。她想起海上聳立著幾塊黑色的礁石,幾片潔白的船帆漂在海上。好像動,又好像不動。她看海看得頭暈了。她仰望著深藍色的厚重天幕,竟發現它在旋轉。躺著,躺在黃麻地里,她體驗到了坐船的滋味。坐船一定也是這般滋味,她想。黃麻散發著苦澀的氣味,返cháo的土地也把腥氣放上去。有兩隻夜遊的鳥兒在半空中飛旋著,清晰的扇動翅膀的聲響和怪聲怪氣的鳴叫,鋒利箭鏃般穿透縹緲的薄霧,下達到黃麻地里。她想翻個身,但身體異常沉重,腿和胳膊都是僵硬的。黃麻地里有許多細微的聲音,好像無數神秘的小獸在蹺腿躡腳地行走,在黃麻的深處亮著一片又一片磷火般的眼睛。她感到了恐怖。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