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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兩個警察垂頭喪氣地從槐樹林裡鑽出來,都是渾身髒污,右手提著瓦藍的手槍,左手拿著又圓又大的帽子,往臉上扇著熱風。結巴警察的腿已經看不出瘸了,綠褲子被鐵鍋剮開了一個大口子,忽忽打打的,像耷拉著一塊死皮。兩個警察繞著樹,走到了高羊面前。他們都留著小平頭,結巴警察的頭髮烏黑,頭顱像個圓圓的排球,另一位警察頭髮淺黃,前額凸出,後腦也凸出,像一個腰鼓形狀。高羊脖子歪著,看到瞎眼女兒杏花手持竹竿,敲打著左右前後的槐樹,在高馬家房後那一片槐樹林裡摸索著,旋轉著,哭叫著:爹——爹——我的爹——像一匹陷在淤泥里的小馬。

  真他媽的,你怎麼搞的?結巴警察說,竟讓他跑了。

  你的動作稍微快一點,把他那隻手就銬起來了!腰鼓頭警察說,兩隻手都銬起來,他還能跑了?

  都是這小子!結巴警察把帽子扣在頭上,騰出手來,好像撫摸一樣,對準高羊的光頭,扇了一巴掌。

  爹——爹——你怎麼不答應……女孩嗚嗚地哭著,用竹竿敲打著槐樹,用手摸著槐樹,槐樹撞上她的頭顱。她留著一個男孩子一樣的小分頭……雙眼一團漆黑……營養不良的臉黃里透著白,像發了熱的蒜薹……她赤裸著上身,穿一條鮮紅的小褲頭,褲頭的鬆緊帶已經失去彈性,褲頭鬆鬆地掛在胯骨上……她穿著一雙斷了帶的紅色塑料涼鞋……爹——爹——你怎麼不答應——那一片槐樹林,像一團黑森森的烏雲,女孩的紅褲頭在烏雲中顯出刺目的感覺。高羊早就想大聲呼叫,但喉嚨緊鎖,不能出聲。我沒哭,我沒哭……

  結巴警察又在高羊的光頭上扇了一巴掌,高羊渾然不覺。警察看到他狂怒地扭動身體,聽到他吭哧吭哧地喘著悶氣,聞到他身上的半透明的黏稠汗水裡,有一股特別的、令人膽寒的味道。這是一股苦艾般的味道。兩個警察搐動著鼻翼,嗅著那味道,臉上都顯出痴痴呆呆的神情。

  爹——爹——你怎麼不答應——

  小弟弟,小妹妹,快把手伸給我,唱個歌,跳個舞,轉個圈兒很容易……杏花手扶竹竿,站在街上——後來移到鐵柵欄門前,一手扶著竹竿,一手把住鐵柵欄,聽著小學校里的孩子們在一個女教師的率領下跳舞歌唱。校園裡一片片jú花,盛開著。他伸手捏住她的胳膊,把她牽回家去。她晃著身體抗拒著。他憤怒地吼了一聲,又,踢了她一腳……他發不出聲,焦急地啃著槐樹的皮……好爸爸,好媽媽,快用手拉住我,唱個歌,跳個舞,跳個高兒很容易……槐樹皮磨破了他的嘴唇,血塗在槐樹皮上。他絲毫不感覺到痛。苦澀的槐樹汁液和著口水進入喉嚨。一陣奇異的清涼感在喉部發生,他的喉嚨鬆弛,痙攣解除,他小心翼翼地,生怕再丟失了說話的能力——杏花——爹在這裡——一句話出口,淚水就滿了臉。

  怎麼辦?結巴警察問。

  回去唄,腰鼓頭警察說,回去發通緝令,跑不了他!

  那個村主任呢?

  早溜號了。刁民潑婦。

  爹——我走不出去了,你快來把我領出去……

  杏花在槐樹林裡團團旋轉著,那一點鮮紅令他心痛欲裂。他想起不久前還用腳踢過那一點鮮紅,那鮮紅的小屁股,其實並不是她的錯。她被踢倒院子裡,一隻手像雞爪子樣叉開,按著一攤醬色的薄雞屎。她爬起來,身體縮著,往牆角上退。後來她靠在了牆角上,嘴巴扭著,卻不敢哭出聲。他現在記起來了:她的一團漆黑的雙眼裡,汪著兩大朵淚花。他感到極度的愧疚,便把頭拼命往槐樹上撞著,一邊闖一邊尖叫:

  放開我——放開我——

  腰鼓頭警察抱住了他的頭,不許他再往槐樹上撞。結巴警察轉到槐樹前,替他開鐐銬,隔著樹,結巴警察說:

  高、高羊,你老實點。

  與樹一分開,高羊拼命掙扎,拳打腳踢帶嘴咬,結巴警察臉上被他用指甲剮出三道血口子。正當他掙脫了腰鼓頭的摟抱,欲向那一點鮮紅跑去時,眼前金光一閃——緊接著又是綠光交叉飛舞,他恍惚地看到結巴警察把一個噴吐著綠色火焰的東西觸到自己胸脯上。似有一萬根針同時扎在了身上。他哀號一聲,晃兩晃,栽到地上。

  等他醒來時,發現手銬又亮晶晶地箍在手脖子上。它深陷進皮里,好像把根扎到骨頭上。他的頭腦沉重,什麼事也記不清楚。結巴警察把那個物件晃了晃,威嚴地說:

  好好走,少給我調皮搗蛋!

  二

  他跟隨著腰鼓頭警察,乖乖地爬上沙堤走進沙灘上的柳林,穿過柳林,又跋涉在河床上。細沙陷過腳踝,燙著腳面和腳上的傷處。他一瘸一拐,背後跟著結巴警察。那個厲害的家什就握在結巴警察的手裡。在柳林里,杏花的哭叫聲拉轉了他的脖子,結巴警察把那家什往他背上一觸,一陣涼氣直貫腦門,他把脖子縮起來,滿身都是雞皮疙瘩。他等待著忍受那滾雷般的巨痛襲來,卻聽到身後一聲厲喝:

  好好走!

  走著,漸漸把女兒的哭叫聲忘卻,全部心思用來想像結巴警察手裡物體的形狀。最後斷定:這就是聽人說起的電棒子,電棒子的開關一定在結巴警察的大拇指下,只要他一按,電棒子就放電。

  越想越感到背後涼氣逼人,仿佛連脊梁骨里的骨髓都哆嗦。

  又穿過一片柳林。又過了一道沙堤。走五十米開闊地。過一條柏油馬路。警察把他押進鄉政府大院。鄉公安派出所的朱鬍子跑出來,迎著結巴警察和腰鼓頭警察,連聲道辛苦。

  高羊見到熟人,心存一線希望,問:

  老朱,他們要把我抓到哪裡去?

  讓你去個吃飯不收糧票的地方。老朱嬉笑著回答。

  您給說說情,讓他們放了我吧,俺老婆剛坐了月子。

  你娘坐月子也不行,國法無情!

  高羊沮喪地垂下了頭。

  小郭和老鄭他們回來了沒有?腰鼓頭問。

  小郭回來了,老鄭還沒回來。老朱說。

  犯人關在哪裡?腰鼓頭又問。

  關在辦公室里。老朱說著,頭前帶路,兩個警察押著高羊跟在後邊。

  高羊被推進派出所辦公室,看到一個馬臉的青年戴著手銬蜷坐在牆角上。那青年一定吃了不少苦頭,高羊看到他左眼腫得只剩下一條fèng,圍著眼一圈青紅皂白。那一線眼fèng里she出的光芒冷冰冰的,睜大的右眼卻流露出一種絕望的、可憐巴巴的神情。兩個年輕的漂亮警察坐在一張板條長椅上抽菸。

  他被一把推到牆角上,與馬臉青年靠在一起,兩人互相打量著,馬臉青年撇著嘴,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他感到這個青年十分面熟,便用力回憶著,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他悲哀地想:毀了,我的腦子被電毀了!

  他聽到四個警察在議論著:這小子夠淘氣的,只好先放倒再說,天大的奇事,他絕緣——高馬這小子跳牆跑了——你們兩個笨蛋——回去發通緝令吧——老鄭和宋安妮活兒最輕省,怎麼還不回來——那老婆子有兩個兒子——老鄭和宋安妮來了。

  他聽到了一個女人悠揚極了的哭聲。他看到屋裡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哭聲。那個姓郭的青年警察把菸頭扔在地上,用腳搓碎,鄙夷地說:女人就是不行,哭天抹淚的,煩人!他用下巴指指那個馬臉青年,又說:看我們這條好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掉一滴淚。

  馬臉青年突然大聲說——竟然也是結巴:

  哭、哭,哭給你們看?

  警察們愣了,突然又大笑起來。腰鼓頭警察對同伴說:

  老孔、孔,抓了你的兄弟來來來了!

  結巴警察有些惱怒,說:

  去、去,去你娘的,老腰!

  馬臉青年的口吃使高羊猛然省悟,逝去的記憶像流水般注入腦袋:終於想起來了,這個馬臉青年就是那位把縣長辦公桌子上的電話機砸得粉碎的愣頭青。

  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把一個披頭散髮的老女人推進來。老女人一腚坐在地上,雙手拍打著地面,哭著,叫著:

  天哪——我的天——活不下去了啊我的個老天——老頭子啊你好狠心一個人撇下我就走了你顯神顯靈把我叫了去吧我的天——

  女警察有二十出頭年紀,留著短髮,大眼睛,長睫毛,挺俊,一個鵝蛋臉熱得紅彤彤的,她大叫一聲:

  別哭!

  女警察橫眉豎目的樣子把高羊嚇得夠嗆,他可從來沒想到女人會這樣厲害。她穿著一雙棕紅色的皮鞋,鞋頭尖尖的,跟兒高高的,腰裡也扎著一根皮帶,皮帶上也掛著一把手槍。

  高羊和馬臉青年好奇地看著女警察。她似乎不高興,斜著眼盯著他們。高羊趕快低下頭去。等他抬起頭時,女警察已經把一副墨晶眼鏡架在了鼻樑上,遮住了眼睛。她踢了老女人一腳,說:

  還哭,老刁婆子,老反革命!

  老女人挨踢,尖哭一聲:

  哎喲——狠心的大嫚——你把俺的腚踢破了——

  青年警察掩口而笑,逗樂道:

  小宋,把腚都給人家踢破了!

  女警察的雙耳發紅,對著逗樂者啐了一口。

  老女人還在哭,老朱說:

  方大嬸子,別嚎了,能做就能當,哭有什麼用!

  再哭把你的嘴fèng死!女警察威脅道。

  老女人仰起臉,瘋子般尖叫著:

  fèng死吧!你這個劈叉子,年紀輕輕就這麼狠,等以後生個孩子也沒腚眼!

  警察們大笑起來。女警察又要去踢那老女人,被老鄭攔住了。

  高羊早就認出了,這個大哭大鬧的女人是方四嬸。

  四嬸想抬手擦臉上的淚,抬手時才知道手被銬住了,看著那亮晶晶的銬子,她又號哭起來。

  老朱說:同志們辛苦了,吃飯吧!

  附近的個體戶飯店裡那個專管送酒菜的小伙子一手提著大食盒,一手提著一捆啤酒,自行車大撒著把,飛一般騎到派出所門口,一腳踩住車閘,提著食盒和酒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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