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四嬸瞪著眼,衝著金jú嚷:你不吃了?呆坐著幹什麼?要修煉神仙?

  金jú說:我不飢。

  四叔說:你那點鬼心眼子我知道,連門都沒有。

  金jú看看高馬,大聲說:我不願意,我不嫁給劉勝利。

  反了你啦,雜種!四叔用菸袋鍋子敲著飯桌,罵。

  你要嫁給誰?四嬸問。

  高馬!金jú說。

  高馬站起來,說:四叔,四嬸,《婚姻法》規定——

  一語未了,就聽到四叔高叫:給我打這個雜種!欺負到門上來了!

  方家兄弟扔下單餅,抄起腚下的小板凳,撲上來,對著高馬沒鼻子沒臉地砍起來。板凳砍在肉上,嘎唧嘎唧響。高馬招架著,說:打人犯法!打人犯法!

  方一君說:打死你也犯不了法。

  金jú哭著說:高馬,你快跑吧!

  高馬頭上流著血說:你們打吧,我不會告你們,我和金jú的事,你們是擋不住的。

  四嬸隔著桌子,掄起一根擀餅杖,戳著金jú的額頭,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把你娘氣死了!

  四叔高聲罵道:高馬,我操你祖宗!我把她打死,也不會讓她給你做老婆。

  高馬擦了一把流到眉毛上的血,說:四叔,你們打我,我情願挨著,要是敢打金jú,我就去告你們。

  四叔掄起菸袋鍋子,敲在金jú頭上。金jú噢了一聲,歪倒在地上。

  告去吧,高馬!四叔說。

  高馬欲撲上去扶金jú,方一相一板凳就把他砸倒了。

  等到高馬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胡同里。一個毛茸茸的東西在自己面前站著,是那匹棗紅馬駒。幾顆星在雲層里閃爍著可憐的光芒。高直楞家的鸚鵡們喳喳地叫著。他把一隻手舉起來,終於觸到了小馬駒光滑得像綢緞一樣的脖子。馬駒用嘴巴蹭了他的手背,脖子上的銅鈴鐺清脆地響著。

  挨打後的第二天,高馬到了鄉政府,找到鄉政府的民政助理員。

  民政助理喝得醉醺醺的,坐在一張破沙發上,呼嚕呼嚕地喝著茶,看到高馬進來,也不打招呼,只用那兩隻迷迷糊糊的大眼珠子瞪了高馬一眼。

  高馬說:楊助理,方雲秋破壞《婚姻法》,強迫女兒嫁給劉勝利,金jú不從,被他用菸袋鍋子敲破了頭。

  民政助理把茶杯蹾在沙發旁的方桌上,冷笑一聲:高馬,金jú是你的什麼人?

  高馬吭哧了半天,說:她是我的對象。

  我只知道方金jú是劉勝利的對象。民政助理說。

  那是強迫的,金jú並不同意。

  那也用不著你來告啊!民政助理說,方金jú來告我就管。

  她爹把她關起來了。

  去去去,民政助理揮著手,好像轟趕蒼蠅,我沒工夫跟你叨叨。

  高馬還想爭辯,一個佝僂著腰的中年人閃了進來,這人面色蒼白,嘴唇青紫,好像大病初癒。

  高馬閃到一邊,看到那人從一個黑革包里摸出了一瓶酒,一筒魚罐頭,放在桌子上,說:八舅,聽說方家鬧了亂子?

  民政助理不搭他外甥的話,走到高馬跟前,用手指著高馬的頭,笑嘻嘻地問:你的頭是怎麼啦?

  高馬頭上的傷口一陣發緊,痛疼被喚起,腦袋木木的,耳朵里嗡嗡響,他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細,像個娘兒們——摔倒了,磕的。

  是被人家打的吧?民政助理微笑著說。

  不是。高馬說。

  方家兄弟是兩個屎蛋!民政助理收起微笑,換了一張惡臉,狠狠地說,要是我,就打斷你的狗腿,讓你爬回家去!

  民政助理的唾沫星子噴了高馬一臉。高馬抬手抹臉,民政助理一膀子就把他扛出了門口,然後砰一聲,關上了門。高馬在水泥台階上跳躍著,揮舞著胳膊,維持著身體平衡,沒有跌倒。他扶著牆壁,頭暈目眩,天旋地轉,良久,眩暈稍緩。他抬頭看著那扇綠門,像一團糨糊般錯亂的腦袋裡慢慢閃開了一條fèng,他用力擴大著這fèng隙,用力,用力……耳朵里嗡一聲響,fèng隙合攏,身外的一切都好像有形無體,一股溫暖的液體從頭蓋里往下滑,滑,集中到兩個鼻腔,滑,滑,他控制,控制不住,液體從鼻腔里噴出來,流到了嘴裡,腥腥鹹鹹的,他一低頭,紅色的血就滴滴答答地落在了蒼白的水泥台階上。

  四

  高馬躺在炕上,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已記不清是怎樣從鄉政府大院回到家裡,只記得那些鮮紅的鼻血無聲無息地滴落在白色水泥台階上的情景……圓的血珠滴到白台階上,跌破,濺起……紅的血珠像小櫻桃一樣落在台階上,跌破,濺起……那個中年的瘦弱男人在那扇綠門裡咕咕嚕嚕地訴說什麼,聲音顯得非常遙遠。起初,他甚至有些快慰地看著血珠在台階上跌破,濺起的美景。血珠成了串,全身的熱都匯集在一起,從鼻腔里往外奔涌,水泥台階上已凝集了一大攤血。在血的腥甜味里,他的舌尖觸到了冰涼的嘴唇,腦子裡又裂開了一條fèng,棗紅馬駒在鄉政府院子裡那片盛開著黃花的葵花地里,用兩隻水晶般的亮眼望著他。他吃了一驚,跌跌撞撞地往那裡走。葵花的臉都旋轉過來,憂鬱地望著他。溫暖的憂鬱。這裡陽光燦爛。他扶著一棵葵花生滿硬芒的粗精,他感覺到了葵花沉重的頭顱在他頭上顫動。他想仰臉看它時,陽光像針尖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撕下一片葵花葉子,揉成兩團,堵住了鼻孔。熱血在鼻腔里淤積著,頭髮漲,一股腥咸在口腔里散開,他知道血倒流進了喉嚨。七竅相通。

  他很想用拳頭打碎那扇綠門,但沒有了力氣。他後來猜想:鄉政府大院裡的五十多個人——當官的、打雜的、管水利的、管婦女的、管避孕的、管收稅的、管通訊報導的、喝酒的、吃肉的、喝茶的、抽菸的——五十多個人,都悠閒地看著他晃晃蕩盪的,像一根糙,像一條被打傷的狗,走出了鄉政府的大院。他扶著大門的水泥門垛喘息著,把滿手的血抹在一塊寫著白底紅字的大木牌子上。正當他抹著血的時候,看守大門的一個穿花格子襯衫的小青年,從背後踢了他一腳。他恍恍惚惚地聽到花格子襯衫在罵:

  混蛋!你把狗血抹到哪裡?混蛋!這是抹你狗血的地方嗎?

  他倒退了一步,看看那長木牌上的一溜紅字,心裡怒火燃燒,明知道自己確實不該把血抹在這木牌上,但心裡依然怒火燃燒。他飽含著一口血唾沫,對著那花格子啐去。花格子身體矯健,動作敏捷,好像練過武功——他輕輕一跳,就避開了。

  花格子襯衫逼上來。

  他又飽含了一口唾沫,瞄準了那張瘦小的臉。

  一個威嚴的聲音在鄉政府大院裡升起:

  李鐵,你幹什麼?

  他看到花格子襯衫溫順地垂著胳膊。

  他把血唾沫吐在地上,不理花格子襯衫,往前走去。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放著藍光橫在眼前,路邊上賣西瓜的老頭的眼睛像磷火一樣閃爍著。

  他在過路溝時滑倒了,在生滿葛蘿蔓子的溝底上,他望著低矮的溝坡,心裡發著愁,他知道他不能像人一樣立著走上去,只能像狗一樣手腳著地爬上去。

  後來就像狗一樣地爬上去了。爬行過程漫長而艱難,沉重的頭顱好像要自行脫落,滾到溝底下去。茅糙的錐兒扎著他的手,背上仿佛被she進了無數的毒刺。

  爬上溝坡,直起腰,為了那些毒刺憤怒地回頭,卻看到花格子襯衫提著水桶,拿著抹布,蘸著水擦洗他抹到木牌上的鮮血。柏油路邊賣西瓜的老頭背對著他。他回憶著賣西瓜老頭磷火般的眼睛,懵懵懂懂中,聽到一聲高亢淒涼的叫賣聲:

  西瓜——沙瓤的西瓜——

  賣西瓜老人一聲高叫,把他的心都叫痛了。這時,他最希望回家,回家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像死去一樣……

  房門響了,他想坐起來,頭沉得動不了,努力睜開眼,看見鄰居於秋水的妻子站在炕前,正憐憫地看著他。

  大兄弟,好些了吧?他聽到她問。

  他想張嘴,一股酸水衝上來,把喉嚨和鼻子都堵住了,他聽到她說:

  高馬,你發了三天昏,把人都快嚇死了。你閉著眼叫,小孩,小孩,一群小孩在牆上,你還說,馬駒!小馬駒!你於大哥叫來桂枝,給你打了兩針。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他掙扎著坐起來,於家嫂子拉過一條髒被子讓他靠著。看著她的臉,他知道她什麼都知道了。

  謝謝你和大哥了,嫂子……他的眼淚流下來。

  於家嫂子說:哎,兄弟,算了吧,別痴了,你和金jú的事,篤定成不了的。好好養傷,等幾天,我回俺娘家村里去看看,幫你找個不比金jú差的嫚。

  金jú怎麼樣了?他著急地問。

  聽說天天在家挨打呢。方家一出事,曹家和劉家也慌了,這幾天都來幫著說話呢!其實,強扭的瓜不甜,金jú這輩子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他衝動起來,手忙腳亂要下炕,被於家嫂子按住了。

  你要幹什麼?

  我找金jú去!

  你去找死啊!曹、劉兩家都有人在,你去了,他們合起伙來不打死你才怪了。

  我……我把他們全殺了!他揮舞著拳頭,尖利地喊著。

  你別犯傻,兄弟!於家嫂子嚴肅地說,什麼時候也不許起這樣的念頭,再說,殺了他們,你也要挨槍斃。

  他疲乏地仰倒在炕上,嗚嗚咽咽地哭著,淚水沿著骯髒的臉往耳朵里流。

  反正……反正是我也活夠了……

  至於嗎?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你和金jú鐵了心,愛誰阻攔也不中用,捆綁不成夫妻,畢竟是新社會,總能找到個說理的地方。

  嫂子,煩你給金jú帶個話去……

  這幾天正在火頭上,不行。你沉住氣,好好養傷,熬過這一陣。

  鄉親們種蒜薹發家致富

  惹惱了一大群紅眼虎狼

  收稅的派捐的成群結隊

  欺壓得眾百姓哭爹叫娘

  ——1987年5月,瞎子張扣行走在縣城青石大街上演唱歌謠片斷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