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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革命堅硬的大手按住了丁鉤兒的肩膀。與太陽融為一體的偵察員打了一個哆嗦,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他的心還在怦怦亂跳,眼裡夾著悲壯英勇的淚水。

  你他媽的發什麼魔症? 老革命鄙夷地問。

  偵察員慌忙用衣袖沾掉眼裡的淚花,不好意思地乾笑了幾聲。

  經過一番洶湧澎湃的幻想,他感到鬱悶的胸膛有了些許fèng隙,但勞累過度的腦袋卻有些沉重,耳朵眼裡有蜜蜂飛行般嗡嗡聲。

  我看你個狗日的是感冒了! 老革命說, 瞧你那個臉,紅得像個猴腚一樣!

  老革命轉身,從炕洞裡摸出一個白瓷紅標籤的酒瓶子,晃晃,說: 老子給你治治感冒,喝酒,滅菌,殺毒。酒是良藥,包治百病。當年老子四渡赤水,兩次路過茅台鎮,老子發瘧疾掉隊,跳到酒窖里去藏著,白匪在外邊打槍,嚇得我直哆嗦,喝酒吧,壓壓驚,咕咕咚咚,一口氣喝了三大碗,心也定了,膽也壯了,也不哆嗦了,摸起一根棍子,衝出酒窖,打死兩個白匪,搶了一支鋼槍,追上了毛澤東的隊伍。那時候,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王稼祥,都喝過茅台酒。毛澤東一喝茅台,滿腦子神機妙算,要不,那麼幾個兵,早給人家滅了。茅台酒為中國革命立過大功。你以為選茅台酒做國酒是胡亂選的?是紀念!老子革命一輩子,喝點茅台理應該。俞科長那鬼崽子想斷了我的茅台,用什麼紅鬃野馬來頂替,他奶奶個熊!

  老革命把酒倒在一個遍體傷疤的搪瓷缸子裡,仰脖灌下一大口,說: 你也鬧一口,這是正宗茅台,不摻一滴假。 看到丁鉤兒淚汪汪的眼睛,他輕蔑地說, 不敢喝?只有叛徒、內jian才不敢喝酒,他們怕酒後吐真言,泄露了秘密。你是叛徒嗎?你是內jian嗎?不是,不是為什麼不敢喝酒? 他又是仰脖一大口,酒流經咽喉時發出呼嚕嚕的聲響, 你不喝,老子還不捨得給你喝呢!你以為老子弄點茅台容易嗎?老子被那個托洛茨基分子俞科長卡得死死的,落地鳳凰不如立起來,身體快速長大,長大到一米高便停止增長,他知道這是酒的精魂——茅台酒的精魂,站在牆角,對著偵察員微笑。他跳起來去捕捉他,腦袋卻重重地撞在牆上。

  在天旋地轉的美妙感覺里,他感到一隻冰涼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頭髮。他猜到了手的主人。他隨著頭皮的痛楚站立起來,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團凌亂地摺疊在地上的豬大腸——冰涼滑膩滿是皺摺發著腥臭氣息令人噁心——一折一折地被神直了,並且他知道只要老革命一鬆手,這堆豬大腸就會淋漓盡致地滑落在地。

  那隻大手轉了一下,使他面對著老革命修長黝黑的臉龐,適才曾使他感動萬分的慈祥微笑已被化石般的冷酷代替,在老革命的臉上,他感受到了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的冷酷無情。你這個狗娘養的反革命,老子給你酒喝,你卻頂老子的卵蛋!你還不如一條狗,狗喝了我的酒還會對我搖搖尾巴呢!老革命的唾沫星子噴進他的眼睛,辣得他眼球疼痛難忍,張嘴哭叫起來,與此同時,有兩隻肥厚的大爪子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脖子被狗嘴頂住,狗嘴上的堅硬鬍鬚扎著他的脖頸,使他不由自主的、像遇到危險的鱉一樣把脖子搐進去,他感覺到狗嘴裡噴出的熱烘烘的氣息,嗅到了狗嘴裡的酸溜溜的腐臭味道,自己是一根彎彎曲曲的豬大腸的感覺突然重現,青白的恐怖襲上心頭。狗吃豬大腸,哧溜哧溜響,像小孩吃粉絲一樣。他恐怖地嚎叫起來,眼前隨即一片漆黑。

  不知過了多久,自以為被狗嚇瞎了眼睛的偵察員眼前又出現了一線光明,那光明漸漸擴展著,宛若太陽從層雲中往外掙扎,最後僻啪一聲響,烈士陵園傳達室的一切景物猛地雞。虎落平川遭犬欺!

  酒香洋溢,吸引著丁鉤兒的欲望;感情澎湃激盪,正是飲酒的大好時光。他一伸手把老革命手裡的搪瓷缸子奪下來,嘴含住缸子沿,一憋氣吸了個底朝天,片刻後,肚子裡倒海翻江,眼前盛開了朵朵粉紅色的蓮花,在飄裊在薄霧中煥發著發人深省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精神。一時間他感到世界變得極端美好,包括天,包括地,包括樹木,包括喜馬拉雅山頂上的皚皚白雪。老革命嘻嘻地笑著,把搪瓷缸子奪過去,往缸子裡倒酒,酒液湧出瓶口時發出 卟咚卟咚 的聲響,激得他耳膜轟鳴,口腔里湧出唾液。他看到老革命的面孔變得那般慈祥,慈祥得難以形諸語言。他伸出手,他聽到自己伸著手說:給我,我還要喝。老革命在他面前跳躍著——那麼靈巧地跳躍著,說:不給你喝,老子弄點酒也不容易。我要喝,他吼著,我要喝,你把我的饞蟲勾出來了,為什麼又不給我喝?老革命把缸子觸到嘴邊,灌下去,很猛烈。他惱怒地撲上去,抓住了那缸子也抓住了老頭子硬邦邦的手指。他聽到了牙齒碰撞缸子沿的聲音,感覺到潤滑的、涼森森的酒液濡濕了手上的皮膚。在搶奪缸子的過程中他逐漸生長起惱怒的情緒,膝蓋回憶起格鬥的技巧,它彎曲著,頂在敵手的小腹上。他聽到老革命哎喲了一聲。缸子便到了手中。他迫不及待地把缸子裡的酒倒進喉嚨,意猶未盡,他尋找酒瓶。酒瓶子橫躺在地上,仿佛一個中彈犧牲的美少年。他心中悲痛欲絕,好像是自己失手把這少年打死一樣。他想彎腰把那膚色雪白、腰帶鮮紅的酒瓶撿起來——把那美麗的少年扶起來——卻莫名其妙地跪在了地上。而那美少年卻連打了幾滾,在牆角那兒空靈剔透地站撲進了他的雙眼。他看到老革命正在燈下擦拭雙筒獵槍,他擦的那樣專注、認真、一絲不苟,宛若一個爹在為獨生兒子洗澡。虎紋大狗安詳地趴在灶火旁,長長的嘴巴擱在松木劈柴上,雙眼盯著灶中香氣撲鼻的、金黃色的火苗,顯得格外深沉,像一個大學裡的哲學教授。它在想什麼呢?偵察員被狗深刻思考的姿態迷住了,狗痴痴地望著灶火,他痴痴地望著狗,漸漸地,狗腦中的輝煌畫面——他終生沒看見過的畫面——在他的腦中緩緩地出現了,那麼奇特那麼動人心弦,伴隨著流雲般的音樂。他被深深地感動了,鼻子像被人重重地搗了一拳,又酸又麻,兩行熱淚,不知不覺地掛在了腮上。

  瞧你那點出息! 老革命看了他一眼,說, 我們播下虎狼種,收穫了一群鼻涕蟲。

  他抬起衣袖,擦乾眼淚,委屈地說:

  老大爺,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裡……

  老革命不滿地斜他一眼,穿上棉大衣,挎起獵槍,招呼一聲: 狗,咱們巡邏去,讓這個窩囊廢在這兒哭吧!

  大狗懶洋洋地爬起來,充滿同情地盯著偵察員一眼,便尾隨著老革命,出了傳達室。裝在門背後的鐵絲彈簧把木板門響亮地彈回來,一股cháo濕、寒冷的夜風撲進來,使他打了一個戰。他感到孤獨和恐懼,喊一聲: 等等我。 拉開門,追上去。

  門口的電燈使他們身側出現了模糊的暗影,凍雨依然下,也許是夜更深了的緣故,那窸窣之聲顯得愈加清晰、密集,宛如無數的小獸在那裡爬行。老革命向著陵園的深處走,向著陰森森的黑暗走。狗緊跟著老革命,他緊跟著狗。起初還能借著門口那盞電燈的光芒看清狹窄的、鵝卵石鋪成的道路兩側修剪成寶塔形狀的柏樹的大致輪廓,一會兒,沉重的黑暗便從四面八方包抄上來。他體會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的滋味。黑暗愈深,凍雨敲打樹枝的聲音便愈響亮,亂糟糟的,緊密的聲音讓他感到心中煩亂而空虛,只是憑著聲音和氣味,他才感覺到老革命和大黃狗的存在。黑暗其實是一種具有強大壓力的物質,能把人擠成薄餅。偵察員感到恐懼,他嗅到了隱藏在青松翠柏之間的烈士墓的氣息。他感到那些樹木都是一些不懷好意的黑色大漢,抱著膀子站著,嘴角掛著冷笑,心裡轉著壞念頭,在它們身下,那些黃糙枯立的墳頭上,坐著一些毛茸茸的英靈。恐懼使他酒意全消,他下意識地抓住了腰間的手槍,抓槍時感到手上流出了冷汗,有什麼東西怪怪地叫了一聲,通過黑暗中的翅膀扇動聲,他猜到叫者是一隻鳥,什麼鳥不知道,也許是貓頭鷹吧?老革命咳嗽了一聲,狗叫了一聲,這兩聲陽世間的聲音給了偵察員很大的安慰,他也誇張地咳嗽了一聲,連他自己也能聽出,這聲咳嗽帶著濃厚的虛張聲勢的味道。老革命一定在暗中嘲笑我,他想,連這條跟思想家一樣的走狗也會嘲笑我。他看到了狗眼放she出的碧綠光芒,如果不知道這是一條狗,一定會錯認為這是一條狼。他無法自制地連連咳嗽起來,一道刺目的電光突然she在他的眼上。他捂住眼睛,剛要張嘴說幾句反抗的話,電光突然轉移了方向,定定地照在一座白石頭鑿成的墓碑上。墓碑上的陰刻大字看樣子不久前重新油漆過,鮮紅的顏色,令他觸目驚心。碑上的大字是什麼他沒有看清,他被紅色照黑了眼。像亮時一樣突然地電光消逝,他眼前還有一些火星閃爍,腦子裡卻通紅一片,像傳達室里那個燃燒著松木劈柴的灶膛。他聽到老革命在他面前沉重地呼吸著,凍雨落木的聲音突然隱退,一陣劇烈的、山崩地裂般的聲音在附近響起,震得他不由地跳了起來。他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東西爆炸,他也沒心思去考慮,關鍵的是,從電光照亮烈士墓碑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勇氣突然灌注進他的身體,像病酒一樣的嫉妒,像寡婦酒一樣的邪惡軟弱,像愛情灑一樣的輾轉反側、牽腸掛肚,通通排出體外,變成酸臭的汗、腥臊的尿。而英猛的、像奔馳在哥薩克糙原上的一匹烈馬一樣的伏特加(Vodka)變成了他,粗獷豪放、粗中有細、富有冒險精神、富有刺激性、像狂歡的西班牙鬥牛士一樣的格涅克(Cognac)變成了他。他吃一口紅辣椒,咬一口青蔥,啃一口紫皮蒜,嚼一塊老乾姜,吞一瓶胡椒粉,猶如烈火烹油、鮮花簇錦,昂揚著精神,如一撮插在雞尾酒中的公雞毛,提著如同全興大曲一樣造型優美的 六九 式公安手槍,用葛拉帕渣(Grappa)那樣的粗劣兇險的步態向前狂奔,似乎只是轉眼間的功夫,偵察員便返回一尺餐廳,踢開了一扇潔白如玉的房門,舉起手槍,對準女司機和坐在女司機膝上的一尺侏儒, 啪啪 兩槍,打破了兩顆頭顱。這一系列動作像世界聞名的刀酒一樣,酒體強勁有力,甘甜與酸慡共寓一味,落喉順暢利落,宛若快刀斬亂麻。二

  一斗兄:

  大函及大作《烹飪課》俱收悉。

  關於去酒國採訪的事,我已跟領導初步地提了一下。我們領導不太願意讓我去,因為我是軍人,而且剛由上尉晉升為少校(減了兩顆星加了一條槓,還不如三星一槓的神氣,所以我並不得意),理應到連隊去跟戰士們同吃同住同操練,寫出反映新時期軍人風貌的小說或 報告文學 ,到地方去採訪寫作,關係上不太順溜,儘管酒國這幾年轟轟烈烈,頗為引人注目。這事兒我不想罷休,我繼續努力爭取,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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