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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不得呢!

  你是幹什麼的? 老革命問。

  我是省檢察院的偵察員。

  你的證件呢?

  被小偷偷去了。

  我看你像個逃犯!

  是像個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麼證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給你們市委書記、市長、公安局長、檢察長打電話,問他們知不知道一個名叫丁鉤兒的高級偵察員。

  高級偵察員? 老革命嘻嘻地笑著說: 有你這熊樣的高級偵察員嗎?

  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裡, 丁鉤兒說。他本來想自嘲一句,沒想到話一出口竟引起了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餛飩攤子前,用血跡斑斑的拳頭捶打著血跡斑斑的額頭,聲嘶力竭地喊首, 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裡,栽在一個和侏儒睡覺的女人手裡……

  老革命走過來,用冰涼的槍口戳戳丁鉤兒的脊樑,大聲說:

  你給我滾起來!

  丁鉤兒站起來,淚眼婆娑地看著老革命那顆烏黑的長頭,好像他鄉遇到了故交,也像部下見到了首長,更像兒子重逢了親爹——他感情衝動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著說: 老前輩,我窩囊啊,我竟栽在這樣一個女人手裡……

  老革命抓住丁鉤兒的衣領,把他提拎起來,兩隻閃爍著鱗光的小眼,死死盯著他,約有半袋煙工夫,然後,啐了一口,從腰裡摸出手槍,扔在他面前,轉過身去,一聲不吭,搖搖晃晃地走了。黃毛大狗跟隨著他,同樣一聲不吭,狗毛上挑著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賣餛飩老頭把那顆金光閃閃的子彈放在他的槍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擔子,關掉瓦斯燈,擔起擔子,一聲不吭地走了。

  丁鉤兒僵在黑暗中,目送著人影消逝。遠處有昏暗的燈光像鬼火一樣閃爍;頭上,法國梧桐的龐大樹冠,阻礙著千萬顆雨滴,沙沙沙一片響,人走燈滅,樹上的響聲被放大了許多倍。他六神無主地爬起來,沒忘記摸起槍彈。空氣又冷又cháo,周身疼痛難捱,置身陌生市井,仿佛末日來臨。

  老革命那兩隻惡狠狠的眼睛裡,隱藏著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丁鉤兒產生了對他傾訴衷腸的願望。是什麼力量,在短短的時間內,把一個吃鋼絲屙彈簧的男子漢變成了一條丟魂落魄的癩皮狗?難道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司機會有這麼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責任推到一個女人頭上是不公道的,這裡邊定有奧妙,而這個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洞察所有奧妙的人,他那顆長長的頭顱里,積蓄著豐富的智慧。丁鉤兒決定去找老革命。

  丁鉤兒挪動著僵硬的腿腳,朝著老人與狗逝去的方向。他聽到遙遠里有夜行列車通過鐵橋的聲音,鋼鐵撞擊,鏗鏗鏘鏘,增添著夜的深沉與神秘。道路起伏,一個大下坡,他蹲著哧溜下去。抬頭看到一盞路燈,照著一堆碎磚頭,磚頭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層霜。又走了幾步,一個古老的大門口出現在側面。門樓垛子上,亮著一盞電燈,照著花格子大鐵門,照著掛在門樓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著牌上的紅漆大字:酒國市烈士陵園。他撲上去抓住門的鐵棍,像囚犯一樣,鐵棍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黃毛大狗咆哮著撲上來,他沒有退縮。老革命沙啞、高亢的嗓門在門垛子後邊響起,震懾住大黃狗不叫不跳垂頭擺尾巴。老革命閃出身來,獵槍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黃銅扣子威風凜凜。

  你想幹什麼? 他嚴厲地問。

  丁鉤兒吸溜著鼻子,用哭腔說:

  老前輩,我真的是省里派來的偵察員。

  你來幹什麼?

  調查一樁重大案件。

  什麼重大案件?

  酒國市一些滅絕人性的幹部烹食嬰兒案件!

  我斃了他們! 老革命怒吼著。

  老革命別發火,讓我進去慢慢說。

  老革命打開大門上的一扇小門,說:

  鑽進來吧!

  丁鉤兒猶豫了一下,因為他看到小門的邊角上,掛著一縷縷黃色的細毛。

  你想不想進來?

  丁鉤兒一哈腰鑽了進來。

  你們這些飯桶,哪裡能比得上我的狗?

  跟隨著老革命,丁鉤兒進了大門左側的傳達室。他想起了市郊羅山煤礦的傳達室,羅山煤礦守門人那一頭狗毛似的亂發在他的腦海里浮現著。

  傳達室里燈光明亮,牆壁雪白,一鋪火炕占去了房間一半。炕頭上立著一堵與坑同寬的牆,牆外壘著一個灶,灶上支著一口鍋。灶里插著松木劈柴,火光很旺,松脂味很香。

  老革命摘下獵槍掛在牆上,脫掉大衣扔在炕上,搓搓手,說: 燒劈柴,睡火炕,這是我的特殊化, 他看著丁鉤兒問, 我革命幾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個,搞這點特殊化應該不應該?

  丁鉤兒沉浸在融融暖意里,睡意朦朧地說:

  應該,太應該了。

  可是那狗養的雜種俞科長硬要把松木劈柴換成槐木劈柴!老子革命一輩子,雞巴頭子都讓鬼子的機槍打掉了,斷子絕孫了,燒點松木劈柴算什麼?老子八十歲了,盡著燒還能燒幾棵松樹?我說,你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擋不住我燒松木劈柴! 老頭子越說越激動,雙臂揮舞起來,嘴角冒出泡沫,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他們吃嬰兒?吃人?野獸!是誰?老子明天就去斃了他!先斬後奏,大不了再給我個處分,老子這輩子殺了幾百號子人,老子專殺壞人,叛徒,反革命,侵略者,到老了再殺幾個吃人野獸!

  丁鉤兒身上奇癢,衣服冒著水汽,水汽里包含著濃重的灰垢味。他回答老革命的問話:

  我正在調查這件事。

  調查個屁! 老革命說, 拉出去斃了就行了,調查個屁!

  老前輩,現在是法制健全的時代,沒有確鑿的證據,怎能隨便斃人?

  那你快去調查,還蹲在這裡幹什麼?你的階級覺悟哪裡去了?你的工作熱情哪裡去了?敵人在吃人,你卻在這裡烤火!我看你是個托派!是個布洛喬亞!是個帝國主義的走狗!

  丁鉤兒被老革命一頓痛罵,如同狗血淋頭,朦朧睡意盡消,胸中熱浪翻滾。他大咧咧地剝下衣服,赤條條一根,腳下穿著破鞋,蹲在灶前,撥撥火,添幾根油汪汪的松木劈柴進去,焦香的白煙衝進鼻腔,打一個舒服的啊啾,用劈柴架起衣服就著灶火烘烤,衣服嗞嗞響,像臭驢皮一樣。火烤著皮肉,有痛有癢,搓著撓著,越搓越撓越舒服。

  你他媽的是不是生了疥? 老革命說, 老子當年睡稻糙窩長了疥,全排都長了疥,那個癢啊,撓,抓,血淋淋的皮肉了,還是癢,鑽心拱肺地癢,喪失了戰鬥力,非戰鬥減員,八班副馬山想了個辦法,買大蔥,買大蒜,石頭砸得稀巴爛,加上鹽,加上醋,一把一把抓著往身上糊,辣辣的,麻麻的,長爪子撓狗蛋,說不出有多舒坦!那麼多的疥,竟給狗日的治好。偏方治大病,病了公費治療,老子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鬧革命,公費治療理應該……

  丁鉤兒從老革命的話里聽出了辛酸與牢騷,聽出了一部艱難困苦的革命史。他原想對老頭兒傾訴衷腸,竟變成了老頭兒對他發泄不滿。他感到失望,明白了這世界上誰也救不了誰的道理,人人都有煩心事,說出來不充飢不解渴。他抖抖衣服,搓搓干泥巴,抽抽打打,穿在身上,熱乎乎的衣服燙著皮,舒服到雲彩眼裡去了。肉體沉浸在舒坦里,精神的痛苦又緩緩生長,赤裸裸的女司機與雞胸駝背羅圈腿的小侏儒同床共枕的情形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生動如畫,如同他曾從鑰匙孔里窺視過一樣。越想越生動,越想越豐富。女司機膚色金黃,如同一條肉滾滾的母泥鰍,身上生著黏膜,滑溜溜、膩滋滋,散發著淡淡的腥味;餘一尺像一隻癲蛤蟆,滿身疥疙瘩,用四隻生蹼的爪子抓撓著她,一片片的泡沫,一陣陣瓮聲瓮氣的蛤蟆叫……他的心臟像風中的樹葉一樣哆嗦著,他想撕開胸膛,把心臟挖出來砸在她的臉上……婊子婊子臭婊子!他仿佛看到——確鑿地看到威嚴如大理石雕像的偵察員丁鉤兒用穿著大皮鞋的腳端開了辱白色的房門,一張大床——只有一張床出現在面前,床上驚呆了女司機和餘一尺——他像癲蛤蟆一樣翻到床下——肚皮上布滿深紅色的醜陋斑點——站在牆角上瑟瑟發抖——雞胸、駝背、羅圈腿或者X腿,大得不成比例的頭,白色的眼球,彎彎曲曲的鼻樑,沒有嘴唇的嘴,稀疏的黃板牙,嘴像一個黑洞,噴出化膿般的惡臭,兩扇又大又薄像豆腐皮一樣乾巴抽搐半透明的黃色耳朵,兩條黑猩猩的胳膊——前肢——幾乎觸到地面,身上生著亂糟糟的綠毛,變形的多趾的腳,還有那根黑不溜秋的毛驢生殖器——你怎麼能跟這樣一個醜八怪睡覺?偵察員大聲地、不由自主地吼叫著——你說什麼?你他媽的說什麼?老革命丘大爺胡胡塗塗地問——大黃狗聳動著頸上的毛嗚嗚發威——她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拉起被單子蒙住了身體,像電影裡常見的那樣——她的身體在被單下哆嗦——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那熟悉極了的肉體……那豐滿的……結實的……芳香的……猶如萬箭穿心,空前的悲壯——他的眼睛裡閃爍著藍色的光芒,臉色鐵青,線條僵硬,冷冷一笑,寒徹肌膚——舉起手槍,食指插在扳機護圈裡,輕輕一搖,手槍瀟灑轉動,然後,瞄準,啪!一聲槍響,餘一尺身後的大鏡子迸然炸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嘩啦啦地響著落在地上——餘一尺癱在地上——偵察員插槍入套,一語不發,轉回身——絕對不回頭——大踏步地走出一尺酒店——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她哀嚎著裹著被單跪在地上——絕對不回頭——走在酒國市陽光燦爛的大街上,街道兩側站滿了人,都用崇敬中含著幾分畏懼的目光盯著他,有男人,女人,老頭,老太太,那位老太太酷似自己的母親,眼睛裡含著淚光,翕動著蒼老的嘴唇,說:孩子,我的孩子——一個身穿潔白長裙,披散著金黃色長髮的姑娘,分撥著擋在她面前的重重疊疊的人群,眼睛裡含著晶瑩的淚花,濃密的睫毛翻卷著,高聳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喘息著分撥著層層疊疊層出不窮的人群喊叫著帶著嬌滴滴的哭腔喊叫著:丁鉤兒——丁鉤兒——丁鉤兒沒有回頭,連眼珠也沒有轉動一下,邁著堅定的、落地有聲的步伐,迎著太陽走去,迎著萬道霞光走去,走去,最後,與那輪鮮紅的太陽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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