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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你小子說話客氣點! 丁鉤兒是正牌的公、檢、法系統里的大寵兒,一向橫行慣了,今日竟被這看門人粗聲大氣地斥問,禁不住拳頭髮癢,心情惡劣,開口罵道, 看門狗!

  看門狗 嗷地一聲叫,跳一跳,離地足有二十厘米高,喝道: 兔崽子,你敢罵老子?老子斃了你! 他從腰間拔出毒氣手槍,瞄準了丁鉤兒。

  丁鉤兒笑著說:

  小心別把你自己放倒!用這種瓦斯手槍制人,自己要站在上風頭。

  嘿,看不出來,你這兔崽子還挺內行!

  丁鉤兒說:

  老子擦屁股就用這種破瓦斯槍!

  放屁!

  你們領導來了! 丁鉤兒對著看門人背後呶呶嘴巴。

  趁著看門人轉頭回望的功夫,丁鉤兒不慌不忙地舉起水桶,對準他的手腕打了一下,瓦斯手槍應聲落地。隨即飛起一腳,又踢中了握電警棍的手。電警棍脫手飛去。

  看門人想彎腰撿槍,丁鉤兒舉著水桶說:

  彎腰就砸你個狗搶屎。

  看門人知道碰上了厲害角色,倒退幾步,扭頭便往那棟小樓跑去。丁鉤兒微笑著走進大門。

  一群與看門人同樣裝束的人從小樓里奔跑出來,其中一個口裡叼著鐵哨子死勁地吹。就是他就是他,那個剛才吃了苦頭的看門人指點著丁鉤兒喊叫著。打這個狗娘養的!保安們一擁而上,十幾根電警棍揮舞著,十幾張小臉緊繃著,活像一窩小瘋狗。

  丁鉤兒不慌不忙,伸手至腰間,噢,槍裝在公事包里,公事包在汽車的駕駛樓里。

  一個臂纏紅袖標、大概是個小頭目的人用警棍指著丁鉤兒,氣勢洶洶地問:

  你是幹什麼的?

  丁鉤兒說: 我是汽車司機。 他揚了揚手裡的鐵皮桶。

  司機? 小頭目狐疑地問, 到這裡來幹什麼?

  找水,水箱燒乾了。

  氣氛緩和了不少,有幾根高舉著的警棍低垂下來。

  他不是司機, 吃過苦頭的看門人大聲說, 這傢伙拳腳厲害得要命。

  這只能說明你太無能。 丁鉤兒說。

  你是哪個單位的司機? 小頭目繼續盤問。

  丁鉤兒突然想起了卡車門上印著的字樣,流利地說:

  釀造大學的。

  到哪裡出車。

  煤礦。

  你的證件呢?

  在褂子口袋裡。

  褂子呢?

  在車上。

  車呢?

  在公路上。

  車上還有什麼人?

  一個漂亮的小姐。

  小頭目嘻嘻地笑著說:

  你們釀造大學的司機,都是些臊騾子。

  對,都是臊騾子。

  走走走,繼續干! 小頭目說, 樓里有水你不去接還愣著幹什麼?

  丁鉤兒隨著他們往樓里走,聽到小頭目在身後訓斥那個看門人: 你這個笨蛋,連個司機都治不服,要是四十大盜來了,還不把你的蛋子騙了去!

  走進樓內,強烈的燈光刺得了鉤兒有些頭暈。走廊里舖著猩紅的化纖地毯,牆上掛著色彩鮮艷的大照片,照片的內容是莊稼:有玉米、水稻、小麥、高粱,還有一些四不像的東西,丁鉤兒猜想那一定是這樓里的農業科學家們嘔心吐血搗弄出來的雜種。小頭目比較熱情地為丁鉤兒指出了通往廁所的方向,他說廁所里有一個沖抹布的龍頭,可以接水。丁鉤兒謝了他幾句,看到他與他的部下鑽到一間屋裡,開門時門fèng里鑽出了辛辣的煙霧。他猜想他們也許是在打撲克或者搓麻將,當然也許是在學習文件什麼的,他微笑了一秒鐘,提著桶、小心翼翼地向廁所走去。一邊走,一邊看著各個門口釘著的木牌:技術科、生產科、統計科、財會科、檔案室、資料室、實驗室、錄像室。錄像室半掩著門,有人在工作。

  他提著一桶水,悄悄地走進去,看到錄像室里有一男一女在放一部錄像片。一台屏幕龐大的電視機讓他吃了一驚。屏幕上顯示出一行美麗的隸體字:

  稀世珍品——雞頭米

  美妙的配樂撩人心弦。廣東音樂,《彩雲追月》。他本來沒有看這部錄像片的意思但錄像片很有意思吸引著他看。畫面五彩繽紛很美麗。一條自動化殺雞生產線。一隻只雞頭有條不紊地落下來。絲竹齊鳴。解說:特種糧食研究栽培中心的廣大幹部群眾在……鼓舞下齊心協力集思廣益發揚 攻關莫畏難 的精神日夜奮戰……一群面孔瘦削、頭腦膨大的人身穿著潔白的工作服在擺弄著大大小小的瓶子化驗著什麼。一群美麗的女人把頭髮通通塞進白色工作帽里胸前戴著白圍裙手持鑷子把一粒粒稻種塞進一顆顆雞頭裡。一群與上群女人同樣打扮也同樣美麗的女人把植入稻種的雞頭埋在一個個火紅色的花盆裡。畫面一轉,盆里長出稻秧。幾十隻噴壺往稻秧上淋水。畫面一轉,稻子秀出穗子。畫面一轉再轉,終於變成幾碗熱氣裊裊、顏色血紅、粒粒透亮、光澤如珠的米飯擺在鮮花盛開的餐桌上。幾位或英俊或豐滿或魁偉的領導人圍桌品嘗這稀世珍品,他們臉上都掛著滿意的微笑。丁鉤兒感嘆萬分,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知識貧乏。錄像片尚未放完,屋裡的男女說起話來,丁鉤兒怕麻煩,提著水急忙前進。出大門時受到看門人的雙目仇視。背上被看門人的目光戳了許多窟窿。穿越玉米田時被乾枯的玉米葉子擦了眼珠子,搞了個熱淚盈眶。捉蟋蟀的老頭兒不知去向。離汽車老遠就聽到女司機在馬路上咆哮:

  你他媽的到黃河裡去提水還是到長江里提水?

  放下水桶,他搖擺著麻木酸痛的胳膊說:

  我他媽的到雅魯藏布江里去提來的水。

  我他媽的還以為你掉到河裡給淹死了呢!

  我你媽的沒淹死還看了一部錄像片。

  是他媽的武打的還是床上的?

  我你媽的不是武打不是床上是稀世珍品雞頭米。

  雞頭米有什麼稀罕,你他媽的怎麼張口就是你媽的你媽的。

  我你媽的要不你媽的就得堵住你的嘴。

  丁鉤兒一把拉過女司機,雙臂緊緊地摟住她的腰,把一張甜酸苦辣的嘴巴緊緊地壓在她的嘴上。

  二

  莫言老師:

  您的來信收到了。

  《國民文學》方面,一點音訊也沒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寶和李小寶兩位老師,讓他們儘快給我個回話。

  前天夜裡我又寫了一篇小說,題名《驢街》。在這篇小說中,我採用了武俠小說的一些創作技巧,請老師慧眼觀賞。此稿寄給什麼刊物合適,由老師定奪吧。

  關於酒的資料,我已隨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車進京時捎去,老師喝學生的酒,是天經地義的事,當年孔夫子設帳授徒還向每個學生索要十條干肉做 束 呢!

  《國民文學》不給我消息,令我心情沮喪,失魂落魄一般,老師是過來人,一定能理解學生我的心情。

  敬祝

  著安!

  學生:李一斗

  三

  一斗兄:

  來信及小說稿均收到。資料尚未收到,印刷品一般要比信件慢吧!

  我完全能夠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也是這樣艱難地熬過來的。跟你說實話吧。為了能使文章變成鉛字,我什麼樣的事都幹過或者都想幹過。收到你的信後,我立即跟周寶通了電話。他說你的那三篇小說他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幾遍。他說他也拿不準,一下子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他說他正在認真考慮。他已把你的大作轉給李小寶,讓李儘快看,然後交流一下看法。最後他說,這三篇小說當然有許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作者富有才華是毫無疑問的。看到這裡,我想你的心情也許會稍微好一點吧?對一個作家來說,才華比什麼都重要。有不少人當了一輩子作家,寫了許多東西,也知道一切如何成為大作家的 法門 ,但最終難成大器。這些人什麼都不缺,缺的是才華或才華不夠大。

  《驢街》我看了三遍,總體印象是比較開放、大膽,有點野驢打滾的意思。簡單地說就一個字:野。是不是喝了 紅鬃烈馬 之後寫的呀?

  有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地方和不成熟的意見供參考:

  ①文中描寫的那個騎著小黑驢、能夠飛檐走壁如履平地的魚鱗皮小男孩,是個使客還是個大盜?他在《肉孩》和《神童》篇里都曾出現過(是不是一個人呢?),似乎也無不凡表現,在本篇中卻突然變成了半神半妖的超人,是否有點過火?當然,你並沒跟我說這些小說是內容聯貫的兄弟姐妹篇。還有,他與那個穿紅衣裳的小妖精是什麼關係?在《神童》篇里,你好像說小妖精就是魚鱗皮小子?

  我一向不敢貶低武俠小說。武俠小說能夠吸引那麼多的讀者,單憑這一點就了不起。去年暑假裡,我看了幾十部武俠小說,看得廢寢忘食。看完之後,連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明知是滿紙謊言,卻為何如醉如痴?有人說武俠小說是成年人的童話,此論很有道理。當然,幾十部武俠讀罷,發現其模式化的程度很重,胡編亂造一部並不難,但要寫到金庸、古龍那個份上,絕對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在小說中做了一些 雜交 的嘗試,成功與否且不論,這想法本身就有意思。當今有一位姓花名大姐的十分先鋒的女作家, 雜交 試驗卓有成效,你不妨找她一些作品讀讀。此人好像就住在距離你們酒國不遠的七星縣(那裡有一位賣耗子藥賣出了名的縣長),你得空不妨去見見那位瓢蟲作家。

  ②我聽魯迅文學院的研究生趙大嘴說, 龍鳳呈祥 是粵菜中的經典之作,基本原料是毒蛇與野雞(當然在偷工減料的年代裡換成了黃鱔和家雞的可能性很大)。閣下的 龍鳳呈祥 竟然用公驢和母驢的外生殖器為基本原料,不知何人敢下筷子?我擔心這道菜因為其赤裸裸的資產階級自由化傾向將不被文藝批評家們所接受。時下,文壇上得意著一些英雄豪傑,這些人狗鼻子鷹眼睛,手持放大鏡,專門搜尋作品中的 骯髒字眼 ,要躲開他們實在不易,就像有fèng的雞蛋要躲開要下蛆的蒼蠅一樣不易。我因為寫了《歡樂》、《紅蝗》,幾年來早被他們吐了滿身粘液,臭不可聞。他們採用 四人幫 時代的戰法,斷章取義,攻擊一點,不及其餘,全不管那些 不潔細節 在文中的作用和特定的環境,不是用文學的觀點,而是用純粹生理學和倫理學的觀點對你進行猛攻,並且根本不允許辯解。所以,根據我個人的經驗,勸你還是換一盤別的什麼菜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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