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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夫捧著騾蹄,面色焦黃,嗚嗚地哭起來。

  轅中的老黑騾低垂著頭,一聲不吭,像追悼大會上的人。

  小黑騾三條腿著地,另一條殘缺的後腿像鼓槌敲打鼓面一樣頻繁地敲打著地上的一根爛木頭,暗黑的血咕嘟嘟往外冒,把那根木頭和木頭周圍的其它物質都染紅了。

  丁鉤兒心悸得厲害,想轉頭走開,但鹽鹼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如同給他上了一道難以掙脫的鐐銬。

  人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的可憐小騾子,有的可憐馬車夫,有的譴責馬車夫,有的譴責這崎嶇不平的道路。亂糟糟一窩烏鴉。

  閃開閃開!

  眾人吃一驚,慌忙閃開一條fèng隙。見兩個身材瘦小的人跌跌撞撞飛進來。細看竟是兩位女人。她倆的面孔白得過火,令人聯想到冬季貯藏的白菜腚。身穿潔白工作服,頭戴潔白工作帽。一個手提蠟條簍,一個手提柳條包。似乎是兩位天使。

  獸醫來了!

  獸醫來了,獸醫來了,別哭了小伙子,獸醫來了。快把騾蹄給獸醫讓獸醫給你把騾蹄接上。

  那兩位白衣婦女著急地辯白著:

  我們不是獸醫!我們是招待所的廚師。

  明天市里領導來礦上參觀,礦長下死命令要我們好好招待,雞呀魚呀不稀罕,正發愁呢,就聽說騾子斷了蹄。

  紅燒騾蹄,激湯騾蹄。

  趕車的,把騾蹄賣了吧!

  不,不賣…… 車夫把騾蹄往懷裡摟了摟,一臉痴情,好像抱著愛人的一隻斷手。

  你這個小伙子,這不是犯糊塗嗎? 白衣女人憤憤地說: 你還想給它斷肢再植嗎?花得起錢嗎?這年頭,人斷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況是匹牲口。

  我們給你大價錢。

  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你們給俺……多少錢?

  三十塊錢一隻,不便宜吧?

  你們光要蹄?

  光要蹄,別的不要。

  四隻蹄都要?

  都要。

  它還活著呀。

  缺了一蹄,活著有什麼用!

  它還活著……

  囉嗦,賣不賣?

  賣……

  給錢!數數!

  卸套,快點!

  車夫一手攥著四隻騾蹄錢,另只手把那隻微微顫抖的騾蹄遞給白衣女人。她接了蹄,小心翼翼地放到蠟條簍中。另一位白衣女人從柳條包里摸出鋼刀利斧截骨鋸,氣昂昂站著,口裡出高聲,催促年輕車夫趕快把小黑騾子解放出來。車夫羅圈著腿、弓著腰、哆嗦著手,解脫了小黑騾子。說時遲那時快,白衣女人舉起利斧對準騾子寬闊的腦門猝然一擊,斧刃擠進了騾頭,怎麼拔也撥不出來,但她還是拔,在她拔斧頭的過程中,小黑騾子前腿猛然跪地,然後,緩緩地將整個身軀平攤在凸凸凹凹的地面上。

  丁鉤兒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小騾子還沒有徹底死亡,粗重的呼吸還在它脖子裡響著,柔弱無力的淡薄血液從斧刃的兩邊洇出來,浸濕了它的睫毛、鼻樑和嘴唇。

  還是那個斧劈騾子的白衣女人,操起那柄藍色的短刀,跳到騾子身邊,一手攥住騾蹄——黑色的大騾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著騾蹄與騾腿之間彎曲的接合部,輕快地一轉,輕快地又一轉——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騾蹄與騾腿分開,中間只連著一根白色的筋絡。短刀一挑,騾蹄與騾腿徹底告別。白手一揚,騾蹄飛到另一個白衣女人手裡。

  割下三隻騾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圍觀的人似乎都被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咳嗽,也沒有人放屁。在這樣一位女俠客面前誰敢放肆?

  丁鉤兒兩手冒汗,心裡在想著皰丁解牛的故事。

  白衣女人搖動斧柄,把劈進小黑騾子頭顱中的斧頭拔出來。

  小黑騾子終於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條腿僵硬,斜指著天空的四個方向,好像四挺高she機關槍的槍筒。

  卡車終於駛出煤礦艱難曲折的道路,高大的矸石山,幽靈般的礦山機械也都隱沒在身後沉重的暮靄里,看門狗的叫聲、鐵斗車的喀啦聲、地下的爆炸聲也早已無法聽到,但那四挺高she機槍似的騾腿還在丁鉤兒面前晃動,攪得他心神不安。女司機的情緒大概也受了那小黑騾子的影響:在礦區的顛簸道路上,她粗野地罵大街;在通往市區的康莊大道上,她快速地換檔,拉大風門,一腳把油門踩到最大,定死,搞得發動機啪啪怪叫。載重卡車疾馳,像一顆呼嘯的法西斯炮彈。路邊的樹木像被利斧一排排砍倒,大地像一個團團旋轉的棋盤。速度表上的粗短針柄指著八十公里。風在呼嘯,車輪飛轉,排氣閥每隔三分鐘嗤啦一聲。丁鉤兒欽佩地斜脫著她,漸漸忘記了對著天空she擊的騾腿。

  逼近市區時,水箱裡噴出的蒸汽給擋風玻璃蒙上了一層霧。鹽鹼地把水箱開成了鍋爐。她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讓車停在了路邊。丁鉤兒隨著她下車,有幾分幸災樂禍看著她揭開車檔板,讓涼風給機器降溫。發動機散發著逼人的熱氣,水在水箱裡翻騰並發出沸沸嚕嚕的聲響。她墊著手套擰開水箱蓋子時,他看到她的臉色像絢麗的晚霞。

  她從車底拖出一個扁平的鐵皮桶,憤怒地命令:

  去,打水!

  丁鉤兒不敢也不願意違抗她的命令,接過水桶,故意裝胡塗,說:

  你是不是想趁我打水時開車跑掉?姑奶奶,你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

  她惱怒地說:

  你懂不懂科學?能跑還停下幹什麼?還有水桶呢!

  丁鉤兒扮了個小鬼臉,他知道這淺薄的小幽默只能逗逗淺薄的小女孩,對這位母夜叉毫無作用,但他還是下意識地扮了。果然,她吼道:

  少給我擠鼻子弄眼出洋相,快找水去。

  姑奶奶,這前不挨村後不靠店的你讓我到哪兒去找水?

  我知道還要你去找?

  丁鉤兒有些戀戀不捨地看她一眼,提著桶,撥開路邊柔軟的灌木,越過乾涸的平淺路溝,站在收割後的農田裡。這已經不是他熟悉的那種一望無際的農田了——那樣的農田也就是廣袤的原野——由於逼近市郊,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已經伸到這裡,這裡一棟孤獨的小樓,那裡一根冒煙的煙囪,把農田分割得七零八碎。丁鉤兒站在那兒,心裡不免有幾分憂傷。後來他抬頭看到層層疊疊壓在西邊地平線上那些血紅的晚霞,便排除掉憂傷情緒,朝著那一片距己最近的、奇形怪狀的建築物大步奔去。

  望山跑死馬 ,這話果然千真萬確。那片建築物沐浴著血紅晚霞看起來很近很近,走起來卻很遠很遠。一片片莊稼好像從天而降,插在他與建築物之間,阻撓著他走向幸福。在一片掰掉了棒子只剩下秸稈的玉米田裡,他大吃了一驚。

  那時暮色已經十分濃重,猶如葡萄酒漿,玉米秸稈棵棵挺立,好像一群沉默的哨兵。丁鉤兒側著身體行走,但還是將那些懸掛在秸稈上的枯萎葉片碰得索羅羅地響。猛然間,一個高大的黑影子像從地下凸出來的怪物一樣,擋在丁鉤兒面前,嚇得這膽大如拳的偵察員渾身冰涼,頭髮梢子直豎起來,手臂下意識地揮舞鐵皮桶,想去打擊眼前的怪物。那怪物後退一步,瓮聲瓮氣地說:

  你打我幹什麼?

  偵察員定住神,才發現面前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從沉沉暮氣中閃爍出來的星光照耀著那人下巴上的濃密鬍鬚和頭上的蓬鬆亂發,輪廓模糊的臉膛上,有兩點綠幽幽的光亮。憑感覺丁鉤兒知道他衣衫襤褸、骨骼粗大,是個艱苦樸素、勤勞勇敢的好人。他的胸膛里發出的呼吸聲重濁粗短,間雜著鐵鑼般的咳聲。

  你在這裡幹什麼? 丁鉤兒問。

  捉蟋蟀。 老人把手提的瓦罐往高處舉了舉,說。

  抓蟋蟀?

  找蟋蟀。

  蟋蟀在瓦罐里跳躍著,碰撞得罐壁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老人默默地站著,臉上那兩點綠光游移不定,好像兩隻精疲力竭的螢火蟲。

  抓蟋蟀? 丁鉤兒問, 這裡興鬥蟋蟀嗎?

  這裡不興鬥蟋蟀,這裡興吃蟋蟀。 老人緩緩地說著,轉過身去,向前挪兩步,無聲無息地跪在地上。玉米的葉片抖了幾下,便垂掛在他的頭顱與肩背上,使他變成一座墳丘。這時刻星光愈加燦爛了,一縷縷清涼的風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真格是來無影去無蹤神秘莫測。丁鉤兒感到肩背僵硬,心裡生出許多寒意。流螢如同夢幻,幽幽地飛行。一瞬間,蟋蟀的淒涼鳴叫聲竟然響徹天地,好像到處都是蟋蟀。丁鉤兒看到,老人捏亮了一支拇指粗細的手電筒,一道金黃的光柱she向地面,在一株玉米的根部,罩住了一隻肥大的蟋蟀。它通體金紅,方頭凸眼,粗腿大腹,擺著一副準備騰跳的架式在那兒喘粗氣。老人伸出一張小網輕輕一罩。它進入了瓦罐。不久,它就要進入滾燙的油鍋,然後進入某個人的肚腹。

  偵察員恍惚記起,在一本名為《美食》的雜誌里,曾有一篇長文,介紹了蟋蟀的營養價值與蟋蟀的多種吃法。

  老人膝行著往前去了。丁鉤兒穿過玉米田,向著光明急走。

  這是個富有詩意,健康活潑的夜晚,因為在這個夜晚裡,探險與發現手拉手,學習與工作肩並肩,戀愛與革命相結合,天上的星光與地下的燈光遙相呼應,照亮了一切黑暗的角落。明亮的圓球狀水銀燈使那塊長條狀大標牌光彩奪目,丁鉤兒提著水桶眯著眼讀著白標牌上的黑漆仿宋體大字:

  特種糧食栽培研究中心

  這是一個規模不大的研究中心。丁鉤兒端詳著那幾棟秀麗的小樓和那幾架燈火輝煌的大棚子,心裡想。一位身穿藍制服、頭頂大蓋帽、腰束武裝帶的看門人從門後閃出來,氣沖沖地吼叫:

  幹什麼的?你探頭探腦地往裡看什麼?想來打探賊路嗎?

  丁鉤兒看著他腰掛毒瓦斯手槍、手揮電警棍的囂張模樣,心裡很憤怒,便說:

  小子,你說話客氣點!

  什麼?你說什麼? 看門的年輕人厲聲責問著,往前逼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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