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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鷹發動了一次電一般的攻勢。小妖精奮勇撲向隊伍的尾巴,用腦袋、用手爪、用牙齒、把一位陷入鷹爪的孩子解救出來。孩子們興奮又恐怖地尖叫著,逃避著老鷹。小妖精靈巧地跳動著,擋住老鷹的道路。他的雙眼放出的光芒比鷹眼的光芒還要銳利。老鷹不由地怔了怔。

  又一次進攻開始了,小妖精用力前撲,擺脫了孩童隊伍的牽扯。他的動作敏捷、準確,絕對不是孩童的身手。老鷹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小妖精就飛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種真正的恐怖爬上心頭。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伏著一隻巨大的黑蜘蛛,或者是一隻肢間生著鮮紅肉膜的食人蝙蝠。他晃動著頭顱,想把那孩子甩出去。他的行動是徒勞的。小妖精的尖爪子深深地摳進了他的眼睛。巨痛使他喪失了任何反抗能力,他衷嚎著,向前,立仆,像倒了一株枯樹。

  小妖精從那男人的頭顱上跳起來,嘴角上掛著一絲應該說是又jian又邪又兇殘的笑容,走到孩子們面前,說:

  孩子們,同志們,我把老鷹的眼珠摳出來了,他看不見我們了。孩子們,遊戲吧!

  被摳出眼珠的老鷹在地上滾動著。他的身體時而造成一座拱橋,時而扭成一條龍。他雙手捂著臉,黑色的血從指fèng里汩汩地流出來,好像一條條黑色的蚯蚓在他的臉上爬動。他哀號著,聲音悽厲嚇人。孩子們又習慣地縮成一團。小妖精機警地往四周看了看:庭院裡空無一人,有幾隻白色的蝴蝶在糙尖上哆哆嗦嗦地飛行。院牆外邊有一支煙筒冒著洶湧的黑煙,一股濃烈的香味撲進小妖精的鼻孔。越是這樣越顯出老鷹哭嚎聲的悽慘和尖銳。他著急地轉了幾圈,又一個飛躍落在了老鷹背上,那兩隻尖利的小爪子扼住了老鷹的喉嚨。他的臉十分可怕,難以形諸筆墨。他的十根指頭毫無疑問是深深地插進了那根肥胖的脖子裡。小妖精插手人脖子的感覺是否如插手滾熱的沙土或插手油滑的脂膏?我們不得而知。他是否體會到一種報仇雪恨的快感?我們同樣不得而知。讀者諸君永遠比作者聰明,敘述者深信不疑。他拔出手來時,老鷹的叫聲微弱了,一串串血的氣泡從老鷹的脖子上冒出來,此起彼伏,老鷹的脖子裡仿佛居住著幾隻喜歡吐泡沫的螃蟹。小妖精提著十根血手指,平靜地說:

  老鷹快死了。

  大膽的孩子圍過來,膽小的也陸續圍過來,孩子們觀看著這具垂死老鷹的屍體。它還在抽搐,扭曲,但活動範圍逐步縮小,動作的頻率也逐漸緩慢了。鷹嘴忽然張開,好像要鳴叫。沒有鳴叫它噴出了一股血。血落在綠糙上,發出撲籟籟的響聲。血那麼粘稠地沾在糙葉上,把糙都燙蔫了。小妖精挖起一把泥土塞到大張著的鷹嘴裡。老鷹的喉嚨里突然發出一聲響亮,炸出了一些泥點和血星。小妖精命令道:

  孩兒們,堵呀,把鷹嘴堵住,堵住它就無法吃我們了。

  孩子們積極響應著小妖精的號召,人多力量大,幾十雙手一齊努力,泥土、亂糙、碎沙、雨點般填滿了鷹嘴,蓋住了鷹眼、鷹鼻子。他們越干越起勁,歡樂精神誕生,遊戲恍若人生,老鷹的頭被泥土遮住。他們的活動在日常生活中經常出現,譬如合夥打一隻倒霉的蛤蟆,一條過街的蛇,一匹受傷的貓。打完了,便圍著欣賞。

  死了?

  鷹的下體把一股氣體崩出來。

  沒死,還放屁呢,堵住呀。

  又是一陣泥土的急雨,幾乎把老鷹埋葬——基本上也差不多把老鷹埋葬了。

  烹飪學院特購部負責人聽到肉孩飼養室院子裡傳來一陣陣類似鬼哭狼嚎的聲音,脖子和膀胱猛一收縮,災禍降臨的念頭像蟲子一樣爬上了她的心頭。

  她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右手剛觸到話筒,就感到一股猛烈的電流沿指尖飛速上升,麻木了半邊身體。她拖著半邊身子回到辦公桌前坐下,感到身體被分成了兩半,一半冰涼,一半在燃燒。她急忙拉開抽屜,摸出一面鏡子照著自己的臉。那張臉一半青紫另一半雪白。她緊張得要命,撲回到電話機旁,剛伸出手又電一般縮回來。眼看著她就要癱倒時,一道靈光在她腦子裡照出了一條道路:路上有一棵被雷電襲擊過的大樹,半邊青翠欲滴,枝葉繁茂,果實纍纍;半邊鋼枝鐵干,片葉不存,在如海的陽光里,放she著奇異的神采。她頓時悟到:這棵樹就是我。她突然地讓心中充滿了溫柔的激情,淚水在臉上幸福的流淌。她入迷地、痴情地望著那大樹的在雷火中熔煉過的半邊,厭惡地避開那青翠的另半邊。她呼喚著雷電,呼喚著雷電把青翠擊成銅枝鐵干,構成一個輝煌的整體。於是她把左手伸向電話機。於是她周身都在燃燒。她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歲。她跑到院子裡。她跑到肉孩飼養室前邊的糙坪上。看到被埋葬的死鷹時,她哈哈大笑起來。她撫著掌說:

  孩子們,殺得好!殺得好!你們跑了吧,快跑!快逃出這個殺人魔窟呀,快。

  她率領著孩子們穿過一道道鐵門,在烹飪學院迷宮一般的校園裡穿行。她的企圖沒有得逞。孩子們除了小妖精逃跑外其餘的全被抓回來,她被撤了職。讀者諸君,為什麼我要在這裡為她浪費了如詩筆墨呢?因為她是我的丈母娘,也就是說,她是釀造大學袁雙魚教授的夫人。大家都說她得了神經病,我看也是,她現在天天躲在家裡寫檢舉信,一摞摞地寫,一摞摞地往外寄,有寄給中央主席的,有寄給省委書記的,還有一封,竟然寄給河南開封府的包黑子包青天,您說她不是神經病是什麼?這樣下去,光買郵票就買窮了。

  花開兩朵,先正一枝。一群白衣人把逃亡的男孩捉回特別飼養室里。捉這群孩子費了好大的勁。那些小傢伙經過了殺鷹的戰鬥洗禮後,一個個變得又野蠻又刁滑,他們鑽進樹叢里,鑽進牆洞裡,爬到樹梢上,跳進茅坑裡。他們躲到所有可以躲的地方。其實,我丈母娘打開特別飼養室院子的堅固鐵門後,孩子們就撒了野。她感覺到自己帶著一群孩子在逃離魔窟——這是幻覺——事實上跟著她前進的只有她的影子。當她站在學院臨街的後門口,大聲鼓勵著孩子們快快逃跑時,聽著她喊叫的,只有那一群伏在學院下水道通往小河出口處等著搶食烹飪學院排泄出來的優美食物的老頭老太太們,他(她)們埋伏在河邊那些驚人茂密的野生植物里,我丈母娘看不到他(她)們。我的身居要職的丈母娘為什麼瘋了呢?是不是因為身體通了電還得另說著。

  發現孩子逃跑後,烹飪學院組織校保衛部召集緊急會議,制訂了應急措施,如立即關閉學院的四門等。然後組織了幾支精幹的小分隊在校園內搜捕。搜捕過程中,有十名隊員被兇惡的肉孩咬傷了皮肉,有一名女隊員被肉孩摳瞎了一隻眼睛。學院領導對受傷人員進行了慰問,並視傷勢輕重發給了豐厚不一的獎金。他們把肉孩關進了一間嚴密的房子,點數時,發現少了一名。據那位經治療恢復了神志的白衣阿姨說,逃跑的肉孩就是那個打傷她的兇手。而且,殺害老鷹的也一定是他。她恍榴記得那肉孩穿著一身紅衣服,有兩隻蛇一樣陰沉的眼睛。

  幾天後,一位校工在清理下水道時,發現了一套髒得不成樣子的紅衣服,那個小妖精、殺人兇手、肉孩的領袖,卻沒有任何蹤影。

  讀者諸君,你們想知道小妖精的下落嗎?

  四

  酒博士一斗兄:

  來信收到。大作《神童》讀畢,那身披紅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驚肉跳,數夜不得安眠。老兄這篇小說語言老練,奇思妙想層出不窮,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見,倒也可以敷衍幾句:譬如說那小妖精的來歷不明,不符合現實主義的原則啦,文章結構鬆散,隨意性太強啦,等等,不足為訓。面對著閣下的 妖精現實主義 ,我實在是不敢妄加評論。《神童》已寄往《國民文學》,這是大牌刊物,稿源充足,積壓的稿件汗牛充棟,您的前兩篇大作暫時還沒有消息是完全正常的。我給《國民文學》的兩位名編周寶和李小寶寫了信,請他們幫助查一下,兩個寶是我的朋友,相信他們會幫忙的。

  你信中談到酒的文字,妙語聯珠,亦莊亦諧,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談談酒,我很感興趣。

  拙作《高粱酒》中那個往酒簍里撒尿的細節被老兄譽為科技發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沒有化學知識,更不知勾兌技藝,當初寫這細節時,純粹出於一種惡作劇心理,想跟那些眼睛血紅的 美學家 們開個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學理論來論證這細節的合理性與崇高性,除了欽佩你之外我還要感激您。這才叫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 ,這才是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 呢。

  說起 十八里紅 ,還有一場老大不小的官司呢。電影《紅高粱》在西柏林得獎後,我的家鄉的酒廠廠長就跑到我寫作的一間倉庫里去找我,說要試製 十八里紅 ,後因經費不足沒能上馬。一年後,省里領導到縣裡視察,提出來要喝 十八里紅 ,弄得縣裡很狼狽。領導走了後,縣財政撥款給酒廠,成立了 十八里紅 試製攻關小組。我想所謂試製,無非就是把幾種酒摻和摻和,設計出個新瓶型,裝瓶貼簽,就算成功。他們往酒里加沒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當酒廠把 十八里紅 興沖沖送到縣裡去報喜時,《電影大眾》上發了一條消息,說河南省上蔡縣十八里紅酒廠在深圳舉行記者招待會並宴請電影界人士。會上發表新聞,說該廠的 十八里紅 即是電影《紅高粱》中的 十八里紅 。他們的酒盒上印刷著這樣的文字,大意是說電影《紅高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兒祖籍是河南上蔡,後隨父親逃荒到了山東高密東北鄉,釀造名酒 十八里紅 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帶到山東高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 十八里紅 的真正故鄉。

  我老家的酒廠領導看到這則消息,罵河南上蔡油滑至極,並立即派員攜帶高密產正宗 十八里紅 進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身份出面幫高密把 十八里紅 爭回來。但聰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 十八里紅 在國家工商局註冊商標,法律無情,高密酒廠所造 十八里紅 已是非法。高密人讓我幫他們打官司,我說這是一場無頭官司,戴九兒本是小說家虛構出來的人物,並不等於我奶奶,河南上蔡硬說她祖籍在那兒,並不觸犯刑律,這官司不打高密也輸了。高密人只好吃了這啞巴虧。後來聽說河南上蔡靠這 十八里紅 打開了國際市場,賺了不少外匯。我希望這是真的。文學與酒竟然通過這樣的方式聯繫在一起,這又是一絕。我看了最近頒布的著作權法,正準備約上電影導演張藝謀,去上蔡要幾個錢花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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