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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們架著我進了一間孤零零的小屋,小屋裡有兩位白衣小姐膝蓋頂著膝蓋坐在一張刻著字跡的寫字檯前。她們見到我們進入後膝蓋分開了一些。有一位按了按牆上的電鈕,一扇門慢慢地縮出來,似乎是電梯。她們把我架進去。門關閉了。果然是電梯。它飛快地下降著。我佩服地想:果然是煤礦,一切活動都在地下。我不懷疑他們能在地下修築萬里長城。電梯空咚一響,抖了三抖,到底了。門開了。強烈的白光照花了我的眼。豪華的大廳,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像水一樣,映出雕花天棚和幾百盞玲瓏燈具。四根大理石板材鑲貼成的多棱的大柱子。鮮花與綠色植物。最現代化的金魚缸。一群遍體贅瘤的金魚,它們使我周身發膩。她們把我的肉體安放在410房間裡。我猜不透410是如何排出來的,這是座什麼樣的大廈呢?紐約的大廈通向天堂,酒國的大廈通向地獄。她們把鞋子從我腿上剝掉,然後把我抬到一張床上。把我的公事包放到茶几上。她們走了。五分鐘後,一位米黃色服務小姐推門進來,把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我聽到她對我的肉體說:首長請飲茶。

  我的肉體不回答。

  米黃色小姐化著濃妝,眼睫毛粗壯,像豬鬃一樣。這時床頭柜上的電話響了。她伸出尖尖的手拿起話筒。房間裡非常安靜,我聽到一個男人在電話里說:

  他醒了嗎?

  他一動不動,很可怕。

  摸摸他的心臟跳不跳。

  米黃色小姐把手按在我的胸脯上,她的臉上表現出極端厭惡的表情。她說:

  跳。

  給他灌點醒酒1號吧!

  好。

  米黃色小姐走了。我知道她馬上要回來。她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鋼鐵的注she器,就是獸醫使用的那種。幸虧針頭是軟塑料的,所以我不擔心她扎我。她把軟塑料管子插到我的嘴裡,然後往我嘴裡注she藥液。

  後來,我聽到我的肉體哼哼起來。它的胳膊掄動起來。它還說了一句什麼。它放出一股力量吸引我捕捉我,我抗拒著,我變成一個大吸盤吸在天花板上抗拒著。但我感覺到我的一部分被它吸走了。

  我困難地坐起來,睜開眼皮,痴呆呆地望著牆壁,好一陣子。我摸過那杯茶,咕嘟嘟灌下去,然後,跌仰在床上。

  又過了很久,門輕輕地開了。一個赤腳赤膊只穿一條藍布褲身上生著魚鱗狀皮膚、十四歲左右的男孩閃身進來。他的動作輕捷,無聲無息,像一隻貓。我滿懷著興趣看著這孩子。這孩子面熟,我仿佛在什麼地方見過他。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他。他嘴裡叼著一柄柳葉狀的小刀,像黑貓叼著一尾柳葉狀的小魚。

  我感到巨大的恐懼,為我那半死不活的肉體。同時我納悶在地下如此隱蔽的地方,怎麼會出現這樣一個小精靈。房門自動關閉,房間裡的安靜壓迫我的耳膜,生鱗的孩子接近我的軀體時,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土腥味,是一隻剛從岩fèng里揪出來的穿山甲的味道。他要幹什麼?他頭髮亂蓬蓬,沾著很多成熟蒼耳子的刺球兒,這刺球兒的精闢的味道像一條條小蛇,爬進我的鼻道並進入腦髓。我的肉體打了一個噴嚏。小精靈突然伏在地毯上。他站起來,伸出小爪子摸了摸我的咽喉。他嘴裡的柳葉小刀閃爍著幽藍的寒光。我多麼想喚醒我的肉體但是我不能夠。我搜索枯腸或曰絞盡腦汁:我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因為什麼得罪了這個小精靈?他又伸出手指捏我的肉體上那個被叫做脖子的部位,好像一個老練的廚師在進行殺雞前準備工作。我甚至感覺到了那可怕的、堅硬的小爪子,但我的肉體無動於衷,它打著沉悶壓抑的呼嚕在鼾睡,不知道死神降臨。我盼望著他趕快把那柄小刀子從嘴裡取下來,對著氣嗓眼兒給我的肉體來一下,省了我的靈魂貼在天花板上受折磨。但是他不。他捏完了脖子又摸我的肉體上套著的衣服、衣服上的口袋。他摸出了一支 英雄 牌金筆,撥開筆帽,用筆尖在自己手背上劃道道。他的手背上也生著鱗片。劃一下他一縮手一咧嘴,臉上出現難分哭笑的表情。我猜測到這小精靈是怕癢。從筆尖划動鱗片發出的嗤拉聲里,我知道這支 英雄800號 高級金筆徹底完了蛋。這是獎給工作模範的獎品。這種無聊的遊戲持續了足有半小時,終於停住。他把金筆放在地上。繼續搜查。他從我的口袋裡搜出了一方手絹、一包香菸、一隻電子打火機、一個身份證、一把十分逼真的玩具手槍、一隻錢包、兩枚硬幣。看來這一大堆寶貝使他眼花緣亂。他像一位貪婪的兒童那樣,把這堆寶貝擺在兩腿之間,旁若無人地坐著,一件一件賞玩。鋼筆自然是不玩了,非常自然地他抓起了玩具手槍,舉到面前看。鍍鎳的槍身在燈光下閃爍著。這是仿製得惟妙惟肖的左輪槍,美國軍官懸掛在腰帶上那種。線條十分優美。我知道槍里那塑料齒盤上還嵌著幾粒 子彈 一勾必爆響。他的兩隻大眼睛因為喜悅和興奮變得十分可愛。我生怕他扣動扳機暴露自己。男孩胳膊與鮮藕之間距離多遠?我的肉體受沒受矇騙?但一切都無法制止,他扣動了扳機。乒——!我看到藍煙的同時聽到了槍聲。我等待著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和衝進房間的米黃色小姐以及保衛人員們。深夜裡槍響,除了謀殺和自殺,還能有什麼呢?我為這生鱗的小傢伙擔憂。他面臨著危險。我不希望他被捉。應該坦率地承認,這小傢伙很有意思,並不因為他生著鱗片。生鱗片的東西很多,有魚、蛇、穿山甲,除了對笨拙得有點裝模作樣的穿山甲我不太厭惡外,我不喜歡冷腥的魚,討厭陰沉的蛇。我的想像落了空,槍聲過後,一切如常,沒有人跑動更沒有人撞門。這傢伙又製造一聲槍響。說實話這槍聲單純、單薄,房間密封得很好,地毯、天花棚、貼壁紙都是極好的消滅聲音的好材料。他安詳地坐著,毫無驚訝之意,如果他不是聾子就是位臨變不驚的將材。槍玩夠扔一邊。揭開錢包,把裡邊的一切全抖擻出來。錢,糧票,機關食堂的飯票,沒來得及報銷的單據。他捏著打火機研究著。打火機噴出了明亮的火苗。他抽菸。他咳嗽。他把菸頭扔到地毯上。我的天吶!菸頭引燃地毯,我立刻嗅到了燒羊毛的味道。這時,我終於明白:如果我的肉體化為灰燼,那麼我也將變成輕煙。它的消逝也就是我的消逝。我的肉體啊,醒來吧!

  生鱗的小精靈,我恨你!

  我不恨你了,我只想笑,其實我笑不出來。他發現了地毯上的火,慢騰騰地站起來,把一條褲腿往上一擼,用兩根指頭夾著那根與他的身體相比較顯得大一點、似硬非硬、同樣生著鱗片的高壓水龍頭,對準了地毯上的火。一道水柱呲呲地響著,澆到了火上。火也響。水量很足,很沖,滅這樣兩次火也綽綽有餘。我輕鬆地嗅著尿臊味與濕漉漉的焦糊味,歡喜地想:天才,真是他媽的天才!

  他從我的肉體上剝衣裳。他千方百計地把我的褂子剝下來了。我聽到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聲。他穿上我的褂子。我的褂子掩到他的膝蓋。他把地毯上那堆玩意兒統統裝進衣袋。他還想幹什麼呢?

  他吐出口中的小刀,捏著,打量著房間。後來,他用小刀在牆上刻了四個 十 字。然後,叼著小刀子,像叼著一片柳葉,甩著兩隻肥大的衣袖,大搖大擺地走出房間。

  我的肉體早被這小精靈推到床下。它依然打呼嚕。

  二

  莫言老師:

  還是讓我這樣稱呼您吧,否則我會很難過很彆扭很不舒服。

  老師,您是我名副其實、貨真價實的老師,我發現您不但是寫小說的行家裡手,而且,您還是品酒的大內高手。您寫起小說來是老太婆裹腳一手熟,談論起酒來更是頭頭是道。當今世界,找一個優秀小說家不難,找一個優秀品酒師也不難,但是找一個既是優秀小說家又是優秀品酒師的天才卻十分困難。而我的老師,您就是這樣的天才。

  您對 綠蟻重疊 的分析既精闢又準確,達到了專業水平。此酒採用的基本原料是高粱、綠豆,在百年老窖中發酵。酒麴的基本培養基是大麥、麩皮和豌豆,並摻了少量的米糠。蒸餾後得到的酒液是一種優雅、素潔的淺綠色。基本上屬於濃香型,艷美豐滿。因原酒味道過於辛辣,在勾兌時我們採用了諸多措施,來壓制它暴烈的性格,就像給一匹野馬帶上了鐵嚼子,但效果未臻完美。後來,由於急著參加展銷會,使差強人意定了型。正如您所說的那樣, 綠以重疊 的單項品格絕對上乘,缺點是酒體不協調。

  以美女喻美酒是我們品酒時對酒的風格的形象化表述,您的感覺基本對頭。改善 綠蟻重疊 使之更臻完美的方案我跟我岳父袁雙魚教授思考了很久,已經接近成熟,可惜現在我醉心文學,顧不上其它了。

  老師,偌大個世界,芸芸著眾生,酒如海,醪如江,但真正會喝酒者,真正達到 飲美酒如悅美人 程度的,則寥若晨星,鳳其毛,麟其角,老虎雞巴恐龍蛋。老師您算一個,學生我算一個,我岳父袁雙魚算一個,金剛鑽副部長算半個。李白也算一個……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何謂三人?李一人,月一人,酒一人。月即嫦娥,天上美人;酒即青蓮,人間美人。李白與酒合二為一,所謂李青蓮是也。李白所以生出那麼多天上人間來去自由的奇思妙想,概源於此。杜甫算半個,他喝的多是村醪酸醴,窮愁潦倒,粗皮糙肉,都是枯瘦如柴的老寡婦一個樣,所以他難寫出神采飛揚的好詩。曹孟德算一個,對酒當歌就是對著美人唱歌,人生短暫,美人如朝露。美是流動的、易逝的,及時行樂可也。從古到今,上下五千年,數來數去,達到了飲美酒如悅美人的至高藝術境界的,不過數十人耳。餘下的都是些裝酒的臭皮囊。灌這種臭皮囊,隨便攪和一桶辣水即可,何必 綠蟻重疊 ?何必 十八里紅 ?

  提起 十八里紅 ,學生心旌搖盪,老師,那真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傑作!往酒缸里撒尿,這一駭世驚俗、充滿想像力的勾兌法,開創了人類釀造史上的新紀元。最美好的事物中,往往摻雜著最醜陋的因素。世人皆知蜂蜜甜,但有幾人知道蜂蜜的構成因素?有人說了: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呀!對,一點也不差。說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同說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同樣正確,但也等於沒說。酒里含有數十種礦物質你知道嗎?酒里含有數十種微生物你知道嗎?酒里還含有許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你知道嗎?我不知道我岳父也不知道你更不會知道。蜂蜜里含有海水你知道嗎?蜂蜜里含有大糞你知道嗎?缺少新鮮的大便釀不成蜜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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