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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到幾張油光光的臉在紅燒男孩的迷霧裡漂游著,像碎玻璃一樣的光芒時隱時現。他們的稍縱即逝的臉上竟然掛著油滑的、玩世不恭的、或者是輕蔑的笑容。怒火滿腔。正義的、復仇的火焰熊熊燃燒,映得滿室通紅,荷花般輝煌。他大吼一聲:畜生們、你們的末日來臨了!他聽到這吼聲在頭上發出,很陌生。聲音撞到天花板上,無聲地破碎,聲音的碎片像調落的花瓣一樣,拖曳著煙一樣的腥紅尾巴,紛紛搖動,落滿了酒席。他用力扣動了扳機,對著那些碎玻璃一樣的臉,那些鑲著碎玻璃的臉,那些jian邪的笑容。扳機卡嗒一響,撞針疾速前去,撞在那顆銅光閃閃的可愛子彈的綠屁股上,火藥燃燒,速度看不見,氣體受壓迫,向前沖啊、向前向前向前,前,前。彈頭與巨響飛出槍口,硝煙一縷,在槍口抖動。巨響如浪cháo翻卷。哇哇怪叫。讓一切不正義的、不人道的在我的槍聲中顫抖。讓一切善良的、美好的、香氣撲鼻的在我的槍聲里撫掌歡笑。正義萬歲!真理萬歲,人民萬歲,共和國萬歲。我的偉大的兒子萬歲。男孩萬歲。女孩萬歲。男孩與女孩的母親們萬歲。我也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特別偵察員嘴裡咕嚕著一些誰也聽不清楚的胡言亂語,嘴角上掛著白沫,慢吞吞的,如一堵老朽的牆壁癱在地上。被他的胳膊和手槍掃下來的酒杯砸在他身上,啤酒白酒葡萄酒濕了他的衣服他的臉,他趴在地上,像一具從酒缸里撈出來的死屍。

  良久,金剛鑽、黨委書記、礦長以及擠成一堆的紅色服務小姐們甦醒過來,從桌子底下鑽出來,從地板上爬起來,從別人的裙裾里伸出自己的頭。硝煙的味道壓倒所有的味道,在餐廳里蕩漾著。丁鉤兒she出的那顆子彈,恰好打在紅燒男孩的腦袋上。腦殼破碎,腦漿子送到牆壁上,紅的紅,白的白,冒著熱氣,散著香氣,釋放著各種感情。紅燒嬰兒變成了無頭嬰兒。他的頭沒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層的邊緣上,像西瓜皮一樣的腦殼或者像腦殼一樣的西瓜皮架在一盤扒海參和一盆紅燒蝦之間,汁液滴滴嗒嗒,流著血一樣的西瓜汁或者是西瓜汁一樣的血,污染了台布,也污染了人的眼睛。那兩顆紫葡萄一樣的眼睛或者眼睛一樣的紫葡萄,在地板上滴溜溜滾動,一顆滾到了酒櫃後邊,另一顆滾到了一位紅色服務小姐腳下,被她一腳踩破。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嘴裡發出一聲尖叫:哇!

  他們在 哇! 里恢復了理智,哲學、黨性、原則、道德等等構成一位領導者素質的全部要素全都回到大腦,支配他們的行動。黨委書記或是礦長伸出舌頭,舔食了濺到手背上的嬰孩腦漿。其味一定鮮美異常,他巴咂著嘴說:

  這傢伙,糟蹋了一道好菜!

  金剛鑽不滿意地瞥了他一眼,在金副部長批評的目光下舔食腦漿者滿面羞愧。金副部長說:

  快把老丁同志扶起來,擦乾淨臉面,灌碗醒酒湯。

  紅色服務小姐們急忙行動起來。她們扶起丁鉤兒,為他擦嘴、擦臉,但不敢為他擦手。他手握鋼槍,仿佛隨時都要she擊。她們掃了破碎的酒杯,擦乾淨地板。她們搬著他的頭,用浸在酒精里嚴格消過毒的不鏽鋼開口器撬開他緊咬的牙關,把一個硬塑料漏斗插到他的嘴裡,然後,一匙一匙地,往那漏斗里也就是往他嘴裡灌注醒酒湯。

  金剛鑽問:

  幾號醒酒湯?

  紅色服務小姐的領班答道:

  1號。

  金剛鑽說:

  用2號吧,2號醒得快一些。

  服務小姐去廚房裡取來一瓶金黃色的液體,拔開膠木塞子後,一股清涼的氣息從瓶口湧出,沁著人的心脾。她們把大半瓶金黃液體倒進漏斗里。丁鉤兒咳嗽,嗆了,漏斗里液體噴起很高。

  他感到一股清泉流入胃腸,澆滅了烈火,喚醒了神志。身軀恢復活力,把那爬出頭顱的美麗意識之蝶吸附回來。他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坐在金盤裡的無頭男孩,他的心一陣劇痛。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親娘啊!我難受!然後把槍舉起。

  金剛鑽舉著筷子說:

  丁鉤兒同志,如果我們真是吃男孩的魔鬼,你打死我們完全應該,但如果不是呢?黨把槍交給你,是讓你懲罰壞蛋,不會讓你濫殺無辜吧?

  丁鉤兒說:

  你有什麼話,快說。

  金剛鑽操起一根筷子,猛戳到盤中無頭男孩秀麗地翹起的小雞雞上,男孩立刻解體,變成了一盤雜拌。金剛鑽用筷子指點著講解:

  這是男孩的胳膊,是用月亮湖裡的肥藕做原料,加上十六種佐料,用特殊工藝精製而成。這是男孩的腿,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火腿腸。男孩的身軀,是在一隻烤辱豬的基礎上特別加工而成。被你的子彈打掉的頭顱,是一隻銀白瓜。他的頭髮是最常見的髮菜。要我詳細地、準確地把製作這道名菜的全部原料及其精細、複雜的工藝告訴你是不可能的,這是酒國市的專利,我也只了解個大概,否則我就改行當廚師了。但我可以負責地對您說:這道菜是合法的,是人道的,您應該用筷子對付他,而不是用子彈。

  金剛鑽說著,用筷子夾起男孩的一隻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黨委書記或者礦長用一柄銀叉叉起一支胳膊,放到了鉤兒的菜盤裡,他恭敬地說:

  請吧,老丁同志,別客氣!

  丁鉤兒仔細審查著這條胳膊,心裡七上八下。它的確有點像肥藕但更像一條胳膊。它的味道誘人,的確有點類似藕的甜味但更多的是從沒聞過的香味。他把手槍放進公事包里,感到有些內疚。儘管你負有特殊使命,但也不能隨便開槍。我應該慎重。金剛鑽用一把鋒利的小刀,啪啪啪把另一條胳膊切成幾十片。他挑起其中一片,舉到丁鉤兒面前,說:

  五眼藕,胳膊有眼嗎?

  丁鉤兒聽到了金剛鑽吃胳膊的咯吱聲,是藕。他低下頭看擺在自己面前的胳膊,不知該不該動手。黨委書記和礦長正在咬著男孩的腿。金剛鑽遞過刀來,用微笑鼓勵著他。他接過刀,試試探探把刀刃按到男孩胳膊上。刀子像被磁力吸引一般,滋一聲,把胳膊一樣的藕切成兩段。

  他紮起一片胳膊,閉閉眼,塞到嘴裡。哇,我的天。舌頭上的味蕾齊聲歡呼,腮上的咬肌抽搐不止,喉嚨里伸出一隻小手,把那片東西搶走了。

  金剛鑽詼諧地說:

  行嘍,丁鉤兒同志與我們同流合污了,你吃了男孩的胳膊!

  丁鉤兒一怔,心裡又生出懷疑,他問:

  你告訴我,這不是男孩。

  金剛鑽說:

  哎喲我的同志喲,你可真叫迂。開玩笑逗逗你嗎!你想,我們酒國市是文明城市,又不是野人國,誰忍心吃孩子?你們檢察院的人竟然相信這樣的天方夜譚,一本正經地派人調查,簡直是胡編亂造的小說家的水平嘛!

  礦里的兩位領導端起酒杯,說:

  老丁,你開槍無禮,罰你三杯!

  丁鉤兒自知理虧,認罰三杯。

  金剛鑽說:

  老丁同志嫉惡如仇,愛憎分明,敬你三杯!

  丁鉤兒喜歡奉承,受敬三杯。

  六杯酒落肚,他又有些迷糊起來。礦長或是黨委書記把半支男孩胳膊遞過來時,他竟然扔掉筷子,不怕油膩,接過來,雙手卡著,大口大口地啃起來。

  餐廳里的人們笑起來。丁鉤兒吃了一條胳膊。礦長和黨委書記又發動紅色服務小姐們敬酒。紅色小姐們撒嬌撒痴,連灌了丁鉤兒二十一杯。他貼在天花板上,聽到金剛鑽與自己告別。

  他貼在天花板上,看到金剛鑽步履輕鬆地走出餐廳,並聽到他向礦長和黨委書記交待什麼。彈簧鑲革門由兩位紅色小姐拉開。她們依門而立,一邊一位,彬彬有禮。他看到了她們頭頂上的毛旋,還看到脖子,以及胸膛上的東西。這種窺視傷風敗俗,他進行自我批評。後來,他看到黨委書記和礦長對紅色服務小姐的領班交待著什麼。男人們都走了。紅色服務小姐們圍攏到餐桌上,一齊動手,抓起菜餚往嘴裡填。女人的吃相都很兇惡,全不似方才模樣。他看到自己的軀殼坐在椅子上,軟癱癱的,像一堆肉。脖子靠在椅背上,頭歪在一邊,嘴角上流著酒,好像一隻歪倒的酒葫蘆。他貼在天花板上為自己半死的肉體哭泣。

  女人們吃飽了,撩起台布擦嘴。有一位偷偷地把一盒中華牌香菸塞到辱罩里。他嘆息著,為她那隻受擠壓的辱房。他聽到領班說:

  來吧,把這隻醉貓架到招待所里去。

  兩位小姐架著他的雙臂,他沒有骨頭一樣,很難架。他聽到那位耳後有痣的小姐罵:這條死狗!他很憤怒。他看到一位小姐拎起了他的公事包,拉開拉鏈,摸出了手槍,翻來覆去地看。他在天花板上驚呼著:放下武器,當心走火。可她們好像聾子一樣。老天保佑,她把槍塞進公事包。她又拉開了夾層的拉鏈,摸出了那個女人的照片。她說:快來看呀!紅色小姐們聚到一起,七嘴八舌議論。他的憤怒到了頂點,用一連串的髒話咒罵她們,但她們渾然不覺。

  終於,四個紅色服務小姐把我的軀體架起來了。她們拖著我走出餐廳,走上那條鋪著化纖地毯的走廊,像拖著一條死狗。她們中的一個故意用鞋尖踢我的腿肚子。小婊子,我的肉醉了我的精神未醉呀。我在離頭三尺的空中忽悠悠扇著翅膀飛翔,一步不拉地跟著我的肉體。我悲哀地注視著不爭氣的肉體。走廊仿佛更長了。我看到從我的嘴裡溢出的酒液流到了我的脖子上。臭氣熏天,紅色服務小姐們儘量封閉著嗅覺器官。一位紅色小姐乾嘔了一聲。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我的脖子像根曬蔫了的蒜苔一樣軟綿綿的所以我的頭顱掛在胸前悠來盪去。我看不到我的臉,能看到兩扇灰白的耳朵。一位紅色小姐捧著我的公事包跟在後邊。

  終於走完了漫長的走廊,我認出了那個大廳。她們把我的肉體扔在地毯上,讓我仰面朝天。我被我的臉嚇了一跳。我緊閉著雙眼,臉色如破舊的糊窗紙。咧著嘴,一嘴黑白各半的牙。一股難聞的酒臭直衝上來,熏得我想嘔吐。我的肉體抽搐著。我的褲子濕了,慚愧。

  紅色小姐們喘息了一陣,把我架出了大廳。外面是葵花的海洋,夕陽如血,葵花的金黃在血色里顯得格外溫柔。葵花林里原來有一條平坦如砥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停著一輛銀灰色的轎車,豪華皇冠。金剛鑽彎腰鑽進去。轎車緩緩馳去,那一對孿生兄弟舉著手對轎車屁股晃動。轎車一閃而過。紅色小姐們拖著我在水泥路上走。一條狗站在一棵粗壯如樹的葵花下吠叫。它的毛色油亮,黑身體,白耳朵。它吠叫時身體一促一伸,好像手風琴被擠壓與神拉。她們到底要把我架到什麼地方去呢?礦區的電燈亮了,像一隻只詭詐的眼睛,那些礦山機械與上午一樣,坑口的卷揚機也與上午一樣。一群頭戴鋁盔的黑人走過來。不知為什麼我怕與他們迎面相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礦工們閃到道路兩邊,紅色服務小姐架著我從礦工的夾道里通過。我嗅到了他們身上濃重的汗臭味和坑道里的cháo濕腐敗的氣息。他們的眼睛像錐子一樣扎著我的肉體。有幾個人罵了幾句髒話。紅色服務小姐驕傲地昂著頭挺著胸,不理睬他們。我突然悟到那些與性交有關的髒話是衝著紅色小姐們去的,而不是衝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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