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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放下燈籠和孩子,跪下,給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磕了一個頭。

  為孩子註銷戶口的工作完畢後,金元寶站起來,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燈籠,匆匆地趕他的路。

  太陽出山時,他走到了鹽水河邊。河邊的鹽樹像玻璃一樣,河水通紅一片。他吹熄燈籠,藏在鹽樹林裡,然後走到渡口,等待著對岸的船過來。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陣。元寶怕他哭瘦了,便想出許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蹣跚行走,元寶把他放在河邊平坦沙地上,折了一根鹽樹枝條讓他玩,自己偷空抽了一鍋煙。舉著煙鍋時,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樹枝抽打沙地上的黑螞蟻,舉起樹枝時他失去平衡所以身體晃晃蕩盪。紅太陽不但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孩子的臉。元寶由著孩子玩耍,並不干涉。河面約有半里寬,水流平緩,河水混濁。太陽初出時像一根大柱子一樣倒在河裡。河面像一匹寬大平展的黃綢子。誰也不敢想能在這樣的河上修座橋。

  渡船還拴在對面沙地上,泊在河邊淺水裡,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來也很小,他坐過。使船的人是一個聾老頭子,住在河外那棟土房子裡。他看到土房子裡已經冒起了一縷青青的煙,知道聾子正在做早飯。他耐心地等待著。

  後來,又來了一些等船的人。有兩位老人,有一位十幾歲的男孩,還有一位抱著嬰兒的中年婦女。兩位老人好像是一對夫妻,默默地坐在一起,四隻眼睛好像四隻玻璃球兒,定定地注視著渾濁的河水。那位男孩赤著膊,穿一條藍色褲頭,赤著腳。他的臉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樣,生著一層魚鱗狀的白皮。他跑到河邊把一泡尿撒到河裡,然後,靠近金元寶的兒子,看那些黑螞蟻怎樣被鹽樹枝條抽打成肉醬。他還跟小寶說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話,那小傢伙竟像聽懂了一樣,齜著雪白的辱牙笑出聲。那位婦女麵皮枯黃,亂糟糟的頭髮上扎著一根白頭繩,藍褂黑褲,還算乾淨。她把孩子小便時金元寶吃了一驚:男孩!又多了一個競爭者。仔細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寶瘦弱得多,皮色黢黑,頭髮焦黃,耳朵上還生著一塊白色的癬。這樣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寶的對手,他的心寬了下來。他搭訕著跟那女人說話:

  大嫂,您也是去那裡的嗎?

  女人警覺地望著他,雙臂把孩子抱得更緊些,嘴唇哆嗦,但不說話。

  金元寶有些無趣,便離了她身邊,去看對岸的景物。

  太陽躍出河面一丈高了,河水黃成金琉璃。那隻小船靜靜地泊在對岸。小屋頂上依舊炊煙裊裊,不見渡船老漢的蹤影。

  小寶和那個生鱗的男孩手拉著手沿著河水走出去了幾十步遠,元寶慌忙追過去。他把小寶搶到懷裡時,魚鱗男孩睜著大眼迷茫地望著他。小寶嗷嗷哭叫,掙扎著要下地。元寶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爺爺把船撐過來了!

  眺望對岸時,果然看到一個放著光彩的人物蹣跚著往渡船靠近。對岸有幾人,是過河者,也緊急著向船靠攏。

  金元寶再也不肯把小寶放下,小寶折騰了一會兒,不哭不鬧了,結結巴巴叫餓。元寶從懷裡摸出幾十粒炒黃豆,放到嘴裡嚼成糊糊,吐到小寶的嘴裡。小寶嗚嗚啦啦地哭著,好像不喜歡這種食物,但還是往肚裡咽。

  船渡到一半時,從鹽樹林子裡急步闖出一個滿臉絡腮鬍須、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懷抱著一個二尺來長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隊伍。

  金元寶滿口焦香著瞥了這個大鬍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懼。那男人用霸蠻的目光橫掃了河邊的人。他的雙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鷹鉤兒。他懷中那個孩子——是個男孩——穿著一身簇新的紅衣服,衣服上殘留著一些金黃色的線頭兒。由於這身衣服那男孩便顯得格外扎眼睛。他在紅衣服里縮著頭。頭上毛兒細密僵硬,臉皮兒還算白嫩,但那兩隻細細的眼睛卻顯得相當老。他觀察周圍事物的眼神絕對不是孩子的眼神。他還生著兩隻又大又厚的耳朵。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儘管他老老實實地伏在絡腮鬍子的懷抱里,不吭聲也不動彈。

  渡船漸漸靠過來,船頭向著水流的方向傾斜著。等船的人聚攏在一起,眼巴巴地望著。

  渡船終於靠近淺水,聾老漢放下櫓,操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撐。船頭激起一團團渾得發紅的水,終於靠在河水的邊緣。船上有七個參差不齊的人跳下來,下船前都掏出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幣放在艙底的一個葫蘆里。聾老漢扶著竹篙站著,望著河裡滔滔東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這邊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來金元寶是能夠第一個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猶豫了一會兒,等到絡腮鬍子跨上去之後,他才隨著上去。跟在他後邊上船的是那位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然後是那兩位老人。兩位老人上船時,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鱗男孩的幫助。他先攙扶了老太太,後攙扶老頭,最後,輕盈一跳,穩穩地立在船頭上。

  金元寶和絡腮鬍子對面而坐,他懼怕絡腮鬍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懼怕絡腮鬍子懷中的紅衣男孩那陰森森的目光。這傢伙不是個孩子,活脫脫一個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元寶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他的身體不自主地晃動,弄得渡船也晃蕩起來。撐船老漢雖聾卻不啞,他大聲地說:

  坐穩啦,客官。

  元寶避開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陽,看河面上飛行著的那隻青灰色的孤獨沙鷗。儘管如此,他的心中還是緊張,一陣陣涼意遍體流動,無奈,他只好去看搖船老漢赤裸著的背膊。聾老漢腰背彎曲,但肌肉極端發達,長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膚色如擦亮的古銅。從這老人身上,金元寶尋找到了一些溫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從老漢身上移開了。老漢節奏分明、動作輕柔地搖動著船尾的大櫓,櫓葉在水中翻滾,好像一條赭色的大魚緊追著船兒遊動。拴櫓的皮繩吱吱扭扭的聲響,船頭衝擊浪花嘩啦啦的聲響,以及老漢呼哧呼哧的喘息聲,混合成一曲寧靜的音樂,但金元寶無法寧靜。小寶在他懷中嚎陶大哭起來,他感到孩子的腦袋死勁向自己懷裡扎,好像遭了嚴重的驚嚇,一抬頭又看到那小妖精錐子一樣的目光,元寶心裡一陣痙攣,頭髮梢兒似乎顫抖起來。他歪過身子,緊緊地摟住孩子,讓冷汗漸漸地濕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達對岸,船剛泊定,元寶便摸了一張汗濕的毛票,塞進聾老漢的葫蘆頭裡,然後,縱身一跳,身體搖晃著落在cháo濕的沙地上。他再也不願回頭,抱緊孩子,急匆匆穿越河灘,翻過堤壩,尋到通往城市的寬廣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並做兩步走,兩步變為一步行——他想儘快趕到城市裡,他更想擺脫掉那穿著紅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蕩,漫漫似無盡頭。路邊的楊樹枝條扶疏,殘留著一些黃色葉片;時有麻雀、烏鴉在上聒噪。時令正是晚秋,天高氣慡,萬里無雲,沿途好風景,元寶只顧趕路,像被狼攆著的兔子。

  到達城市時,已是正午時分,元寶口乾舌焦,小寶熱成一塊火炭,伸手至懷,摸摸還有十幾枚硬幣,便拐進一家小酒館,選了一張靠邊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寶嘴裡灌了幾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幾隻蒼蠅圍著小寶的腦袋飛翔,發出嗡嗡的怪叫,他抬手去趕,手抬到半截,竟如遭了雷射襲擊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個邊角的桌子旁,端坐著那位絡腮鬍須大漢,桌子上,坐著那個令金元寶膽戰心驚的小妖精。小妖精端著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動作老練至極,絕對一個久經酒場鍛鍊的老手模樣。他的身軀與他的動作、神情極端不協調,產生了一種荒唐效果,酒館裡的夥計和酒客們都在注意著這個小妖怪,那大漢卻毫不在意,管自將那小店名酒 透瓶三里香 咕咕嘟嘟往肚裡灌。元寶匆匆喝乾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幣輕輕擺在桌子上,抱起小寶,腦袋低垂,下巴觸著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來。

  午休時刻,元寶抱著小寶,終於站在了烹飪學院特別收購處的門前。特別收購處在烹飪學院裡自成格局:一棟潔白的圓頂小樓,四周圍著高高的紅磚牆,一個圓形的月亮門通進去。院內栽著奇花異糙,常綠灌木。院子中央有一個橢圓水池,池中壘一座假山,山頂上噴水,水呈jú花狀,不斷地開放不斷地凋謝。池中水花四濺,響聲不絕。池裡養著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烏龜,還有一群體態臃腫的紅金魚。雖然是第二次來到特別收購處,但金元寶還是戰戰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幸福中顫抖。

  特別收購處那條特為排隊的人修成的鐵柵欄里,已經排了三十餘人,元寶趕忙排上隊伍。在他前邊的,正是那位絡腮鬍子大漢和那個穿紅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頭從絡腮鬍子的肩頭上探出來,兩隻陰鷙的眼睛放she著涼森森的光芒。

  元寶咧開嘴,想裂著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過了極端艱難的兩小時,小樓里響起了電鈴聲。疲憊的人們精神一振,紛紛站立起來,為男孩們抹臉擦鼻涕整理衣裳。幾位女人用棉花沾著白粉往孩子臉上擦著,用唾沫在手心裡化開胭脂,往孩子額上點著。元寶用襖袖子揩乾小寶臉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寶的頭髮。唯有那絡腮鬍子男人不動聲色,小妖精蟋縮在他懷裡,轉動著兩隻冷眼掃描著周圍的景象,顯得異常鎮靜。

  與柵欄相連的那扇鐵門嘩嘟嘟開了,顯出一個寬敞明亮的大房間。收購工作開始了,除了個別孩子的啼哭外,再無宏大的聲音。收購人員壓低嗓門與賣主交談著,氣氛顯得融洽而和諧。元寶因為懼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與隊伍拉開一點距離,反正鐵柵欄狹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過,不必擔心後邊人搶了先。噴泉落水的聲音時強時弱,但永不間斷;鳥兒在樹上叫,婉轉如琴聲。

  一位賣完孩子的婦女拐出柵欄後,絡腮鬍子和小妖精開始接受詢問。元寶和小寶離他們三米外,聽不清楚他們的低語。儘管心裡怕,但還是看著他們。他看到一位穿著白色制服、頭戴白色紅鑲邊大檐帽的男人從絡腮鬍子手裡把小妖精接過去。小妖精一貫嚴肅的臉上,突然擠出了笑容。這笑容使元寶心驚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員渾然不覺。他脫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著小妖精胸脯上肉,小妖精咯咯地笑著、一會兒功夫,元寶聽到那落腮鬍子的高大男人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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