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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叫聲雖然沉悶但還是驚動了金元寶的老婆。她圍著被坐起來,在朦朧中發著怔。青白的月光從窗欞里瀉進來,把黑色的被子印上慘白的格子。男人的腳在她右側直豎著,涼冰冰的。她拉拉被角為他遮蓋。小寶在她左邊蜷著,嗚嗚地打著均勻的呼嚕。更遙遠更沉悶的鳴叫聲傳來,她打了一個哆嗦,慌忙披衣下地,走到院子裡,抬頭看天,見三星西斜,昴星東升,離天亮不遠了。

  女人推著男人的腿,說:

  起來吧,快起來吧,大昴星都出來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幾下嘴唇,坐起來,迷迷瞪瞪地問:

  天就要亮了?

  女人說: 快了,早點去吧,別再像上次那樣,白跑一趟腿。

  男人慢騰騰地披上夾祆,伸手從炕頭上摸過煙笸籮,捏著菸斗,裝了一鍋煙,塞到嘴裡叼著。又摸到火鐮、火石、火絨,噼噼啪啪打起火來。幾個有角的大火星子濺出,有一顆落到火絨上,他嘬著嘴吹氣,火絨燃起。暗紅的一點火在昏暗中閃爍。他點著煙鍋,巴咂兩口,正要掐滅火絨時,女人說:

  點著燈吧!

  男人說:

  還要點嗎?

  女人說:

  點著吧。窮富不在這盞燈油上。

  他憋足一口氣,悠悠地吹那火絨,愈吹愈亮,終於 噗嚕 一聲燃起了明火。女人端來燈盞點著,然後掛到牆壁上。青幽幽的光輝立刻充滿了房間。夫妻倆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閃了。和男人在一頭睡著的幾個孩子一個說夢話,聲音很高,像呼口號一樣。一個把胳膊伸出來,手在油膩的牆壁上摸索著。一個在哭。男人把那條小胳膊塞進被裡去,順便推了推哭泣者的頭,不耐煩地說:

  哭什麼?討債的鬼。

  女人嘆了一口氣,問:

  就燒水嗎?

  男人說:

  燒吧,燒兩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說:

  多燒一瓢吧,洗得乾淨一點招人喜。

  男人不說話兒,舉著煙鍋,小心翼翼地探頭到炕角上去看。那個小傢伙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燈移到門框上掛著,讓光明照亮里外兩間房。她涮了鍋,添了三瓢水,蓋了鍋蓋,拿一把干糙就燈火上引燃,小心著塞進灶里,緊接著往灶里續糙。火旺了,金黃的火舌舔著灶臉,火光映得女人的臉煥發出光彩。男人坐在裡屋炕前的矮凳上,出神地打量著好像變年輕了的女人。

  鍋里的水吱吱地響起來,女人緊著往灶里填糙。男人把菸袋鍋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吞吞地說:

  東頭孫大牙家裡又懷上了,人家懷裡也有吃奶的。

  女人順著眼說:

  人跟人怎麼能一樣?誰不想一年生一胎?誰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說:

  大牙發起來了,這狗日的,仗著他舅子當驗級員,別人驗不上,他就驗上了,明明該驗二級,他就驗上了特級。

  女人說:

  朝里有人好做官,古來就是這樣。

  不過我們小寶兒驗一級是穩了的。誰家的孩子也沒捨得下咱這麼大的本錢。 男人說, 你吃了一百斤豆餅,十條鯽魚,四百斤蘿蔔……

  我吃了什麼? 女人說, 看著是進了我的肚子,到頭來還是變成奶湯,全被他嘬了去!

  說著話,鍋里水開了,蒸汽沿著鍋蓋的邊緣,一股股往外竄。蒸汽升騰起來,那一點燈火失去輻she能力,像一粒紅豆,在霧氣中抖動。

  女人停止往灶里續糙,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來吧!

  男人吭吭著,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裡,把一個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進來。瓦盆的底上,凝著一層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開鍋蓋,蒸汽洶湧上升,幾乎把燈火淹滅。後來漸漸清亮起來。女人抄起水瓢,從鍋里往盆里舀水。

  男人問:

  要摻點涼水嗎?

  女人把一隻手伸到盆里試了試,說:

  不要摻了,正好。你把他抱下來吧。

  男人進到裡屋,彎著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來。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來,金元寶拍著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說:

  寶兒,小寶兒,不要哭,爹給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過來。小寶彎著脖子往女人懷裡拱,一邊拱一邊牙牙著:

  吃媽媽……吃媽媽……

  女人無奈,坐在門檻上,掀開衣襟。小寶準確地把辱頭搶進嘴裡,嗓子裡發出嗚嗚啦啦的聲響。女人的腰佝僂著,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墜彎了一樣。

  男人把手浸在盆里攪動著,催促道:

  別給他吃了,水要涼了。

  女人拍拍寶兒的屁股,說:

  寶兒,寶兒,別咂了,早讓你咂幹了。洗澡吧,洗淨了送你去市里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著孩子,但寶兒的嘴巴叼著辱頭不放,於是那隻癟癟的辱房便被神得很長,像一塊缺乏彈性的疲勞橡皮。

  男人一把將孩子拽過來,女人呻吟了一聲,寶兒哇啦一聲哭了。金元寶拍了寶兒屁股一巴掌,氣哄哄地說:

  嚎!嚎什麼?!

  女人不高興地說:

  你手下輕點,打出青紫來又要降低等級。

  男人把寶兒的衣服撕扯下來,扔到一邊,伸手試了一下水,自言自語著:熱了點,熱點好,褪灰。邊說著,邊把赤著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里。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聲,這聲嚎叫比前邊的嚎叫高出了許多,好像從平緩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高山。男孩雙腿縮著,可著勁往上竄,金元寶則可著勁兒往下按。盆里的熱水濺落到女人的臉上,她伸手捂住臉,低低地叫了一聲。她說:

  他爹,這水是太熱了,燙紅了怕又要降級。

  男人嘟噥著:

  這小討債,還知冷知熱的來,那你就舀半瓢涼水摻上吧。

  女人慌忙起身,不及掩懷,耷拉著雙辱,長長的衣襟垂在雙腿之間,宛若一面濕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水,倒進盆里,並用手緊急攪合了幾下,嘴裡說:

  不熱了。現在真的不熱了。寶兒莫哭,寶兒莫哭喲。

  小寶的哭聲穩健了許多,但依然手撕腳踢,不肯乖乖入水。金元寶硬是把他按到盆里。女人提著水瓢,在一旁傻愣愣地站著,元寶呵道:

  死人!還不快來幫我。

  女人如夢方醒,扔下水瓢,在盆邊蹲下,撩著水,搓洗著男孩的屁股和脊背。他們最大的女兒——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姑娘——穿著一條長及膝下的肥大紅褲頭,光著背,聳著肩腫骨,蓬鬆著頭髮,赤著腳,從裡屋走出來,搓著眼睛,問:

  爹,娘,你們洗他幹什麼?要煮了他給我們吃嗎?

  金元寶兇狠地說:

  滾回去睡!

  小寶見到女孩,哭喊著姐姐。女孩不敢出聲,悄悄地退到裡屋,手把著門框子看爹娘忙活。

  小寶哭累了,嗓子啞啞地低沉下來,連綿不絕的哭聲也變成了有一節沒一節的乾嚎。

  男孩身上的灰著了熱水,化成了一層滑溜溜的油泥,盆里的水混濁了許多。男人說:

  把絲瓜瓤子和皂角膏子拿來。

  女人從鍋灶後把這兩樣東西拿來。元寶道: 你提著他,我來擦洗。

  女人和元寶換了手。

  元寶將絲瓜瓤子放到盆里浸濕後,又放到碗裡沾了一些皂角膏子,然後,嚓嚓地搓著男孩的脖子、屁股,連指頭fèng里也不放過。寶兒渾身都是泡沫,拔高了嗓門哭叫,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說:

  他爹,你下手輕點,別擦破他的皮。

  元寶道:

  他也不是紙紮的,那麼容易就擦破了?!你不知道那些驗級員是多麼刁鑽,連孩子屁眼都要扒開檢查,有點灰泥就要壓你一個等級,一個等級就是十幾塊錢。

  終於洗完了。元寶提著小寶,女人用一條乾淨毛巾搭著小寶身上的水。在燈光里,孩子紅彤彤的,散發出香噴噴的肉味。女人拿出一套新衣服給小寶穿上,順手把小寶從男人手裡接過來。小寶又噘著嘴尋找辱房,女人把辱房給了他。

  元寶擦了手,裝了一鍋煙,就著門框上的燈火點燃。吐著煙他說:

  這小傢伙,弄了我一身汗。

  小寶叼著奶頭睡著了。女人抱著孩子,有些戀戀不捨。元寶道:

  給我吧,還有好多路要趕呢!

  女人把辱頭從孩子嘴裡拔出來。他的嘴歙動著,仿佛辱頭還在他嘴裡。

  金元寶一手舉著紙燈籠,一手抱著沉睡的兒子,走出家門,進入胡同,然後拐上村莊正中的大道。在胡同里行走時,他似乎還能感覺到站在門口望著自己的那雙眼睛,心裡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後,這感情便消逝得乾乾淨淨。

  月亮還沒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現出灰禿禿的顏色,街邊那些落盡了葉子的楊樹,像瘦長男人一樣沉默地站著,枝條上泛著青白的光芒。夜氣蕭殺,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燈籠放著溫暖的黃光,街道上投下了一個晃晃蕩盪的大影子。他看到那根羊油的黃蠟燭在白色的燈罩里流著渾濁的淚珠,便輕輕地抽了抽鼻子。一條狗在誰家的牆角上興致不高地嗚咽了幾聲。他同樣興致不高地看了看黑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後便聽到了它鑽進柴糙堆時發出的窸窣聲。將要走出村子時,他聽到了孩子的哭聲,抬頭看到幾戶人家窗戶里透出昏黃的燈光,知道他們也在幹著自己和女人方才幹過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們趕了早,一陣輕鬆感湧上心頭。

  走到村頭土地廟時,他從懷裡摸出一卷黃裱紙,從燈籠里引火點燃,放到廟前的焚化爐里燒了。火苗在紙上像小蛇一樣爬動時,他看到了永遠端坐在神龕里的土地爺爺和兩位土地奶奶臉上的冰冷微笑。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都是王石匠用石頭雕刻的。土地爺爺用黑石雕成,兩位土地奶奶用白石雕成。土地爺爺的身軀比兩位土地奶奶的身軀加起來還要大許多,就像一個大人帶著兩個小孩子一樣。王石匠手藝很差,土地爺爺和土地奶奶模樣難看。夏天,土地廟漏雨,石像上生過青苔,所以三個神身上至今綠油油的。紙燃盡未盡時,紙灰像迅速縮小著的白蝴蝶,暗紅的火線在紙灰上抖顫著,很快就消逝了。他聽到了紙灰破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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