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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一尺先生,我已給莫老師寫了信,但他還未回信,只怕他未必願意為您作傳。

  他冷冷一笑,道:放心吧,他會願意的。這個小子一愛女人,二嗜菸酒,三缺錢花,四喜歡搜羅妖魔鬼怪、奇聞軼事裝點他的小說,他會來的。世界上只怕沒有第二個人,能像我這樣了解他了。

  他又在團團旋轉中降低,刻薄地說:酒博士,你算什麼博士?你知道酒是什麼?酒是一種液體。屁!酒是耶穌的血液。屁!酒是昂揚的精神。屁!酒是夢的母親、夢是酒的女兒。這還有點沾邊,他咬牙瞪眼地說,酒是國家機器的潤滑劑,沒有它,機器就不能正常運轉!懂不懂?看你那張崎嶇不平的臉我就知道你不懂。你是不是打算與莫言那個小兔崽子一起來寫我的傳記?好,我成全你們,我配合你們。其實,寫傳的高手絕對不去採訪什麼,採訪得來的東西百分之九十都是假的,你們要去偽存真,透過假話看到真理。

  告訴你吧,小子,也請你轉告莫言那個小子,餘一尺今年已經八十五歲,高齡了是不是?我闖蕩江湖討生活那時節,你們這倆小畜生還不知在哪個地方呢!你們也許在玉米棵子裡,在白菜幫子裡,在蘿蔔鹹菜里,在黃瓜秧子裡,等等。你說莫言那小子正在寫《酒國》?簡直是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他喝了多少酒就敢寫《酒國》?老子喝的酒比他喝的水還要多!你們知道每當月明之夜,在這驢街上縱驢馳騁的魚鱗小子是誰嗎?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家鄉在那陽光燦爛的地方。怎麼,你看著我不像?你懷疑我有飛檐走壁的絕妙身手?好,老子露一手,讓你小子開開眼。

  敬愛的莫老師,接下來發生的事令人瞠日結舌:這個貌很驚人的小侏儒的眼睛裡突然精光四she,猶如兩道劍芒。我眼睜睜地看到他在那皮轉椅上把身體一縮,一道飄忽的黑影,輕盈盈地飛了起來。皮轉椅團團旋轉著,啪,到了螺絲槓的盡頭。我們的朋友,本文的主人公,已經貼在天花板上了。他的四肢乃至他的全身,仿佛都生著吸盤。他像一隻龐大的、令人噁心的壁虎,在天花板上輕鬆愉快地爬行著。他的嗡嗡的聲音從高處傳下來:小子,看到了吧?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的師傅能在天花板上貼一天一夜,而且紋絲不動。說罷,他從天花板上落下來,輕飄飄的,宛若一片黑色的落葉。

  現在,他蹲在椅子上,得意地問我:怎麼樣?相信我的本事了吧?

  他的貼壁絕技驚得我遍體汗津,恍惚如在夢境中,想不到那英雄的騎驢少年竟是這小侏儒。我的心裡疙疙瘩瘩的,偶像被打破,滿肚皮充滿失望的氣體。老師,如果你還記得我在《驢街》中對那魚鱗少年的描寫:那皎皎月色、那黑色神奇小驢、那一片的瓦響、那少年口叼柳葉小刀的英姿……您同樣會感到失望。

  他說:你不相信、也不願意那魚鱗少年就是我——我看出來了——但這是客觀存在。你要問我這身功夫是從哪裡學來的,這我不能告訴你。其實,人只要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鴻毛還輕,就沒有學不會的事情。

  他點上一支煙,也不真抽。他把煙一圈圈吐出來,然後再吐一根煙的柱把那些煙的圈穿起來。煙柱套著煙圈,在空中久久不散。他的手腳一分鐘也不肯停閒,像一隻蹲在猴山上的小公猴。他旋轉著說:小子,我給你和莫言講個關於酒的故事,這可不是胡編亂造——胡編亂造是你們的事。

  他說:

  從前,咱這驢街上有一家酒店,雇了一個又干又瘦、年約十二歲左右的小夥計。這小夥計細長的脖子上挑著一顆大頭,兩隻大眼睛黑洞洞的,一眼看不見底。小夥計很勤快,打水、掃地、抹桌子,樣樣都干,幹得挺好,掌柜的很滿意。可緊接著怪事兒就來了:自打這小夥計進店之後,酒缸里的酒就賣不出個數來了。幾個大夥計和掌柜的都挺納悶。有一天,店裡拉來十幾簍酒,把幾口大缸都灌得滿滿的。夜裡,掌柜的埋伏在酒缸旁看動靜。前半夜過去了,一切正常。到了後半夜,掌柜的又疲又倦,正要去睡的時候,聽到了一陣細微的聲響,好像一隻貓兒在走路。掌柜的豎起耳朵,打起精神,準備看個究竟。一個黑影子過來了。掌柜的在暗夜裡呆久了,眼睛習慣了,所以,看到了那黑影子是店裡的小夥計。他那兩隻眼睛綠幽幽的,像貓眼一樣。那小夥計揭開酒缸的蓋子,興奮地呼呼喘氣,隨即把嘴扎到缸里,滋滋地吸起來。缸里明晃晃的酒眼見著落下去。掌柜的暗暗吃驚,沉住氣,不驚動他。小夥計把幾隻大缸里的酒都喝了一遍,躡手躡腳地走了。掌柜的心裡明白,一聲沒吭,回去歇了。第二天清晨,掌柜的看到,那幾口大缸里都下去了一尺酒。如此海量,世所罕見。掌柜的是個飽學之士,知道這個小夥計腹中有一寶物,名曰“酒娥”。如能搞一隻來放在酒缸里,這缸里的酒永遠幹不了,而且酒的質量也將大大提高。掌柜的讓人把小夥計捆起來,放在酒缸邊,飯不給他吃,水不給他喝,只是讓人不停地攪動酒缸里的酒,攪得酒香四溢,饞得小夥計哀哭嚎叫,遍地打滾。就這樣一直熬了七天。掌柜的讓人鬆了他的綁。他撲到酒缸邊,低頭張嘴就想痛飲,只聽得“撲通”一聲,一隻紅脊背、黃肚皮、小蛤蟆形狀的東西掉到酒缸里去了。

  你知道那小夥計是誰嗎?餘一尺陰沉沉地問我。我看著他滿臉的痛苦表情,遲疑地問:那小夥計,是你?

  他媽的,不是我是誰?就是我!要不是掌柜的把我腹中的寶貝偷走,我這輩子很有可能成酒仙。

  你現在也不錯了。我安慰他,你有錢、有勢,該吃的吃了,該喝的喝了,該玩的也玩了,神仙也沒有你逍遙。

  屁!他把我的寶貝偷走後,我的酒量從此就完了蛋,要不,哪裡輪得上金剛鑽這小子橫行霸道。

  金副部長肚裡大概也有隻酒娥,我說,他也是千杯不醉的主兒。

  屁,他哪有酒娥?他肚子裡有一堆酒蛔蟲。酒蛾在腹,可成酒仙;酒蛔蟲在腹,頂多是個酒鬼。

  你再把那酒娥吞到腹中不就行了?

  你不知道,嗨,那酒蛾在我腹中渴急了,一入酒缸,竟給活活嗆死了。說著,他的眼圈兒都紅了。

  一尺大哥,你告訴我那人是誰,我去把他的酒店給砸了吧!

  餘一尺哈哈大笑起來,他笑罷道:懵懵小子,你還真信了?這都是我編來騙你的。世界上哪裡有什麼“酒蛾”呢?這是我在酒店當夥計時,聽掌柜的講過的故事。開酒店的人,都盼著酒缸里的酒永不枯竭,這是夢想。我在酒店裡當了幾年小夥計,因為個子太矮,幹不了重活,掌柜的嫌我飯量大,還嫌我眼珠子太黑,就把我給攆了出來。後來我就四處流浪,有時討口吃,有時幫人干點小活掙口吃。

  你吃過了苦中苦,今日才變成人上人。

  屁屁屁……他噴出了一串“屁”之後,惡狠狠地說:你這些話都是套話,胡弄老百姓可以,胡弄我不行。世界上吃苦受罪的人成千上萬,但最終能成為人上人者猶如鳳毛麟角。這要靠運氣,看骨頭,生著一身叫花子的骨頭,只能做一輩子叫花子。算了,不跟你說這些,對你說這些猶如對牛彈琴,你學問太小,理解不了。你除了懂一點釀酒的皮毛知識外,別的什麼都不懂。就像莫言一樣,除了懂得一點小說的皮毛什麼都不懂。你們師徒二人,是一對狗屁不通的混帳王八羔子。我請你們兩個為我作傳,看重的是你們倆都有一肚子烏七八糟的壞念頭。小子,洗耳恭聽,老祖宗再給你講個故事。

  他說:

  從前,有一個飽讀詩書的小男孩,在街頭上,觀看兩個雜技藝人的演出。那雜技藝人中,有一位奇俊的大閨女,年紀在二十歲左右。另一位是個又聾又啞的老頭兒,看情形是那閨女的爹爹。所有的節目都是那閨女一人來表演,聾啞老頭呆呆地蹲在一旁,看著道具行頭什麼的。其實看不看都無所謂,老頭純屬多餘。但沒有了老頭整個雜耍班子立刻就不完整了,所以,老頭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那美貌女郎的陪襯人。

  她先玩了一些諸如變雞蛋、變鴿子、大搬運、小搬運之類的把戲兒。看客漸漸多了,圍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圓圈。她抖抖精神,說:各位看官,奴家的衣食父母,下面表演種桃。種桃之前,讓我們共同學習語錄:我們的文學藝術,是為工農兵服務的。她從地上撿起一個桃核,埋在浮士中,噴上一口水,說:出!果然就有鮮紅的桃樹芽兒從浮士中鑽出來,眼見著長,一會兒就成了樹。接著就開花、結果。桃子熟了,一個個青白色,呶著紅紅的嘴兒。女郎摘了桃,分給眾人吃,無人敢吃。唯有那小男孩接過桃子,大口小口地吃了。問味道如何,他說好極了。女郎再次邀請眾人吃桃,眾人大眼瞪著小眼,還是不敢吃。女郎嘆一口氣,一揮手,桃樹和桃子都沒有了,只有一地浮土。

  玩藝耍玩,女郎和老頭收拾攤子要走,小男孩戀戀不捨地看著她。她會意地笑了笑,唇紅齒白,面若桃花,端的是勾魂攝魄。她說:小兄弟,只有你敢吃我的桃子,可見咱倆緣分不淺吶。這樣吧,我給你留個地址,什麼時候想我了,就按著這個地址去找我。

  女郎摸出一支原子筆,找了一方白紙,刷刷刷,寫了幾行字,遞給小男孩。小男孩如獲珍寶,把那張紙收藏了。女郎和老頭子起行了,小男孩痴痴迷迷地跟著走。不知送出幾多里路,女郎駐足道:兄弟,回去吧,咱們後會有期。男孩憋了兩眼淚,嘩嘩地流出來。女郎掏出一塊紅綢手帕,給男孩擦乾淚。突然她說:小兄弟,你爹娘找你來了!

  小男孩一回頭,果然看到爹娘跌跌撞撞地追上來,且揮手張嘴,似乎在呼喚,小男孩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一回頭,那女郎與聾老頭已經無影無蹤。再回頭,爹娘也無影無蹤。他撲倒在地,嗚嗚地哭起來,哭了半天,累了,便坐在地上發呆。發夠了呆,又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著頭上的海藍色天空,和一片片懶洋洋的白雲。

  回到家裡後,這男孩便得了相思病,不吃飯,不說話,每天只喝一杯水,慢慢瘦脫了形,只剩下一張黃皮包著一副骨頭架子。他睜著眼看不到東西,一閉眼就感到那美貌女郎站在自己身邊,口吐香麝、眉目傳情,他高叫著:好姐姐,想死我了!運動身體撲上去,睜眼卻是虛空。男孩眼見著就不中用了。爹娘十分著急,把舅舅請來想辦法。舅舅是個飽學之士,目光銳利,胸有城府,遠見卓識,處事果斷。一看男孩模樣,就知道他得病的根由。舅舅嘆一口氣,說:姐姐,姐夫,外甥這病,藥石不能奏效,這樣拖下去,白白送了一條性命,倒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索性放他出去,找到了,也許成就一段良緣,找不到,也讓他死了這份心。爹娘流了一些眼淚,萬般無奈,只好依從了舅舅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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