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聽說你成了作家?”

  我惶恐地說:

  “狗屁文章,不值一提,掙點小錢,補貼家用。”

  他說:

  “博士先生,咱倆做筆交易吧!”

  我問:

  “什麼交易?”

  他說:

  “你給我寫部自傳,我給你兩萬元錢。”

  我興奮得心臟劇烈跳動,嘴裡卻說:

  “我文筆拙劣,只怕難當重任。”

  他揮揮手,說:

  “瞎謙虛什麼,一言為定,每逢星期二晚上,你到我這裡來,我給你講我的經歷。”

  我連聲說:

  “大哥,大哥,什麼錢不錢的,為大哥這樣的奇男子樹碑立傳,是小弟應盡的義務,什麼錢不錢的……”

  他冷笑道:

  “小子,別虛偽,有錢能使鬼推磨。世上也許有不愛錢的人,但我至今未碰上一個。大哥敢揚言肏遍酒國美女,就是仗著這個,他媽媽的錢!”

  “大哥的魅力也很重要。”

  “呸!”他說,“去你媽的蛋!毛主席說:‘人貴有自知明’,你少跟我來這一套。滾吧!”

  他從抽屜里抽出一條“萬寶路”,對著我擲來,我接了煙,道謝不迭著,滾回葡萄廳,與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坐在一起。

  幾位小侏儒倒茶斟酒,傳盤遞碗,腳下像裝著輪子一樣,圍著我們團團旋轉。茶是烏龍,酒是茅台,雖無地方色彩,卻是國宴水平。先是十二個冷盤上來,拼成一朵蓮花:驢肚、驢肝、驢心、驢腸、驢肺、驢舌、驢唇……全是驢身上的零件。朋友們,淺嘗輒止,留點肚皮,根據我的經驗,精彩節目還在後頭。朋友們,注意,熱菜上來了,那位姐們,小心別燙著!一位小侏儒。著紅衣點紅唇腮上塗著紅胭脂,穿紅鞋戴紅帽,從腳紅到頭,猶如一根紅蠟燭。她高舉著一盆熱氣騰騰的大菜,滾動到餐桌邊,小嘴一張,吐字如吐珍珠:紅燒驢耳,請欣賞!

  “清蒸驢腦,請品嘗!”

  “珍珠驢目,請品嘗!”

  驢目黑白分明,汪在一隻大平盤中。朋友們,動筷子,不要怕,儘管它活龍活現,畢竟也是盤中餐。兩隻驢眼十個人,如何吃才能公平?小姐,請指點。蠟燭小姐微微一笑,捏起一柄鋼叉,輕輕兩點,便把那烏珠點破。滿盤流動著顫顫巍巍的液體。同志們抄勺子。一勺一勺舀了吃,此菜看著險惡,吃著鮮美。我知道一尺酒店還有一道拿手好菜,名曰“烏龍戲珠”,這道菜的主要原料是一根驢上兩隻驢眼。今日大廚竟把這驢眼烹成了“珍珠驢目”,看來那“烏龍戲珠”是戲不成了。也許今日我們吃了一匹母驢?

  弟兄們,千萬不要客氣,鬆開腰帶,放開肚皮,往死里吃。自己人聚會,我不勸酒,能喝的多喝,不要擔心帳單,今天我“出血”。

  “酒煮驢肋,請品嘗。”

  “鹽水驢舌,請品嘗。”

  “紅燒驢筋,請品嘗。”

  “梨藕驢喉,請品嘗。”

  “金鞭驢尾,請品嘗。”

  “走油驢腸,請品嘗。”

  “參煨驢蹄,請品嘗。”

  “五味驢肝,請品嘗。”

  驢菜滾滾,湧上桌來,吃得我們肚皮如鼓,飽嗝不斷,大家的臉上,都蒙了一層驢油,透過驢油,顯出了疲倦之色,仿佛剛從磨道里牽出來的驢子。同志們辛苦了。我趁個空子,抓住一位小姐,問道:“還有多少道菜?”

  小姐道:

  “還有二十幾道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們做出來,我就端上來。”

  我指指桌上的朋友,說:

  “他們都吃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少上幾道?”

  小姐面有難色道:“你們定了一匹全驢,這才吃了多少?”

  “我們確實吃不下了。”我哀求道,“好小姐,求您給廚房裡通融通融,揀最有特色的上幾道,其餘的我們就不吃了。”

  小姐說:“你們真不中用。好吧,你給您去求求情。”

  小姐求情成功,最後一道菜上來:

  “龍鳳呈祥,請欣賞!請品嘗!”

  小姐讓我們先欣賞,再品嘗。

  那位酸溜溜、傻乎乎的女士問服務員小姐:

  “這‘龍鳳呈祥’所用原料是驢的什麼器官?”

  服務小姐大大方方地回答:“是驢的性器官。”

  女士臉皮紅了紅,但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問:“我們只吃了一匹驢,怎麼會……”她對著盤中的“龍”和“鳳”呶呶嘴。

  服務小姐說:

  “你們少吃了十幾道菜,大廚不過意,又給你們添了一套母驢的性器官,配成了這道大菜。”

  “吃吧,先生們,女士們,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客氣,這是驢身上的兩件珍寶,模樣不好看,味道極鮮美,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呀吃呀,吃,吃,吃‘龍鳳呈祥’。”

  正在大家舉箸猶豫之時,我的老朋友餘一尺踱進廳來。我慌忙起立,給你們介紹:

  “這就是大名赫赫的餘一尺先生,一尺酒店經理,市政協常委、市作家企業家聯誼會常務理事、省級勞模、候選全國勞模,今天這盛宴,是他老人家的東道。”

  他笑容滿面,轉著圈與每個人握手,握手的同時塞給每個人一張香氣撲鼻印滿了密密麻麻中外文字的名片。我看出來了,大家對他滿懷好感。

  他瞥了一眼“龍鳳呈祥”,說:

  “連這都上了,你們這輩子也算吃過驢了。”

  一片感謝聲繞著桌子,弟兄們,姐妹們,你們臉上都掛著餡媚的笑容。

  “不要謝我,謝他吧!”他指著我說,“龍鳳呈祥”輕易不做,這是道缺德菜,去年有幾位著名人士點名要吃這道菜都沒吃成,他們不夠級別,所以我可以說:

  “諸位好口福!”

  他敬了我們每人三杯黑珍珠(酒國市產著名的養胃消食酒)。此酒性格暴躁,如同絞肉機器,喝得大家腹中隆隆直響。

  “腹中有動靜不必害怕,這是酒博士。”餘一尺指著我說,“吃呀吃呀,快,動手,吃‘龍鳳呈祥’涼了滋味不佳。”他夾起龍頭,放到那位對驢的生殖器官極感興趣的女士的碟子裡。那女士也不客氣,大口咀嚼龍頭。眾人一齊下筷,猶如風捲殘雲,把“龍鳳呈祥”消滅得乾乾淨淨。

  他邪刺刺地笑著說:

  “今夜無法安眠!”

  你們理解他的意思嗎?

  朋友們,女士們,先生們,這篇小說寫到此處,基本上就算結束了,但我與諸位友誼深厚,總想多跟你們胡扯幾句。

  那天,我們一行人吃完了驢宴,跌跌撞撞走出“一尺酒店”,才發現夜已三更,滿天星斗,遍地涼露,驢街上泛著濕漉漉的青光,幾隻醉貓在人家的房頂上爭風吃醋,鬧得一片瓦響。涼露似霜,逼得街道兩側的樹木紛紛落葉。朋友中有喝得半醉者,便高唱革命歌曲,東一句西一句,驢唇馬嘴,南腔北調,聲音比屋上的貓叫好聽不了多少。其他醜態,不願一一列舉。正鬧著呢,就聽得一行清脆蹄音,從街東頭傳過來。頃刻,一匹蹄如盅、目如燈的小黑驢,好像一支黑箭,she到我們面前。我吃了一驚,眾人也好像吃了一驚,因為唱歌的閉住了嘴巴,嘔吐的也閉住了嘴巴,大家都睜大醉眼,看著那奔馳的小黑驢兒。看著它從街東頭奔馳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奔馳到街東頭,如此者三後,它靜靜地站在驢街當中,通體黑又亮,不出半點聲息,宛若一匹雕塑。我們肢體僵硬,定在各自的位置上,期待著現實證實傳說。果然,一陣瓦響流過來,一個黑影飛下來,恰好落在驢背上。那確實是個少年,身背一個大包袱,裸露的皮膚上,閃爍著一層類似魚鱗的東西,嘴裡叼著一柄寒光閃閃的柳葉小刀。

  五

  莫言老師:

  您好!

  不知道如何才能表達我此時此刻的心情,敬愛的、我最敬愛的老師啊,您的來信如同一瓶美酒,如同一聲春雷,如同一針嗎啡,如同一顆大煙泡,如同一個漂亮妞……給我帶來了生命的春天,身體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我不是虛偽的謙謙君子,我知道並且敢於公開宣稱我的才華橫溢,但一直藏在深閨無人識像楊玉環一樣,一直委屈在材里拉車像千里馬一樣,現在,終於,李隆基和伯樂手拉手出現了!我的才華得到了您和號稱“中國九大名編”之一的周寶先生的承認,我真是“漫捲詩書喜若狂”,何以慶祝?唯有杜康!我從酒櫃裡摸出一瓶正宗杜康,用牙齒咬掉塞子,叼住瓶口,昂首向天,咕咕嘟嘟,一口氣喝磬,欣欣然,薰薰然,飄飄然,驅逐筆走龍蛇,靈感如cháo,孔雀開屏、百花齊放,給我敬愛的老師寫信。

  老師,您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那麼認真地看了我的拙作《驢街》,真令學生我感激涕零也就是鼻涕一把淚一把。現在,請老師允許我逐一回答老師信中提出的問題。

  ①在我的小說中出現的那位大鬧肉孩國的紅衣小妖精在酒國確有其人其事。我們這裡的一些混官實在是腐敗透頂,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韙,殺食男嬰。這故事是我的老岳母(原烹飪學院副教授、特食研究中心主任)告訴我的。她說在我們酒國市郊有專門生產肉孩的村莊,村里人把此事當做一般平常事看待,他們賣出肉孩,就像賣出育肥的小豬一樣,並無驚天動地的悲痛。我想我岳母不會騙我,你想他騙我一不得名二不得利,她騙我幹什麼?所以她決不會騙我。我知道此事關係重大,寫出來可能招惹麻煩,但老師您曾教導過我,說作家要敢於直面人生,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所以,我便奮不顧身地寫了出來。當然,我也知道文學作品“要源於生活高於生活”,要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在作品中也添了油加了醋撒了味精,使紅衣小妖精的形象更加鮮明起來。魚鱗小子是我們酒國市的一位神出鬼沒的少使,專干鋤jian除惡、偷富濟貧的好事。驢街上那些潑皮無賴都受過他的恩澤,敬之如天神爺爺。我至今無緣睹見他的莊嚴法相,我沒見過他並不能證明他是一個虛無,驢街上許多人都見過他,酒國人都知道他,晚上他在哪裡幹了什麼,白天滿城皆知。幹部們提起他咬牙切齒,老百姓提起他眉飛色舞,公安局長提起他腿肚子抽筋。老師,我們這個少俠的存在是社會發展的必然,他的俠義行為,實際上起到了安定民心、宣洩民憤,促進安定團結的作用。他的存在是對不健全的、阿貴的法律的補充。你想,酒國市的幹部腐敗到如此程度,老百姓竟然沒有扯旗造反,原因何在?因為有了魚鱗少年!大家都在暗中看著、等待著魚鱗少年對那些貪官污吏實行懲罰。受到了魚鱗少年的懲罰就等於受到了正義的懲罰,就等於受到了人民的懲罰。魚鱗少年實際上成了正義的化身,成了人民意志的執行者,成了一個維持社會治安的減壓閥。在我們酒國,如果沒有魚鱗少年,非出大亂子不可。魚鱗少年無法制止幹部的腐化行為,但魚鱗少年卻平抑了百姓的怒火。其實,魚鱗少年幫了酒國市政府的大忙,我們的一些糊塗官竟下令讓公安局捉他。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