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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兩位出身高貴的仙女對著我們彎腰鞠躬,臉上笑容可捧可掬。她們容貌美麗,體態勻稱,除了小巧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我們對她們報以微笑,由於她們的高貴出身,使我們對她們肅然起敬。歡迎光臨。歡迎光臨。謝謝。謝謝。

  “一尺酒店”,外界也稱為“侏儒酒店”,內部裝修豪華富麗,地上鋪著五寸厚的純羊毛地毯,一腳下去,溫柔陷沒踝骨。壁上鑲著原色的長白山樺木板,嵌著名人字畫,長大的魚缸里懶洋洋地遊動著巴掌大的金魚,幾盆名貴鮮花,開得如火如荼。大廳正中,活活地站著一匹黑色小毛驢,細看才知是件雕塑。“一尺酒店”能有這番氣象,自然是門口那兩位仙女降臨之後的事,酒國市領導不是傻瓜,怎能讓他老人家的一對掌上明珠在一家寒酸的個體小酒店裡上班呢?現在的事大家都明白,所以對“一尺酒店”在一年之內發生的巨大變化就不必贅述。請原諒,允許我再回頭說幾句,趕在他老人家的夫人回上海之前,酒國市已為兩位仙女在市中心的水上公園附近,蓋了一棟小巧的樓房,還為這姐妹倆每人購買了一輛“菲亞特”牌小汽車。進門時不知諸位注意到了沒有,那兩輛“菲亞特”就停在那株老石榴樹下的空地上。

  一位穿紅衣戴紅帽的引座員迎著我們走過來了。他身軀的大小與一位兩歲左右的嬰兒相仿,臉上的五官搭配得很緊湊,基本也是兒童的五官比例。他走起路來有些搖晃,踩著深厚的地毯,他的屁股扭來扭去,頗似一隻在淤泥中行走的小鴨子。他引導著我們,如同一條肥胖的小狗引導著一群盲人。

  我們踏著漆成醬紅色的松木板樓梯,爬到樓上,小紅孩推開一扇門,側身立在門邊,像指揮交通的警察叔叔一樣,左臂彎曲在胸前,右臂伸直在體側,兩隻手掌挺直,左掌心朝里。右掌心朝外,兩隻手掌指示著同一個方向:葡萄廳。

  請進吧,親愛的朋友們,不要客氣。我們是貴賓,葡萄廳是雅座。在你們只顧打量從天花板上懸垂下來的穗穗葡萄時,我偶然看了一眼這引座的小傢伙,他那雙一直是笑眯眯、傻哈哈的眼睛,正對著我們放she毒辣的光芒,這光芒似餵飽了毒汁的箭頭,she到哪裡哪裡腐爛,我的雙眼一陣刺痛,一時間就像瞎子一樣。

  在短暫的黑暗中,我不由地心驚肉跳,在《肉孩》和《神童》中我虛構出來的那位包裹在紅旗里的小妖精,竟活脫脫地站在了我的面前,並且還用那雙陰整的眼睛看著我。就是他,就是他。細細的睛,又大又厚的耳朵,捲曲的頭髮,二尺左右的身軀。我在《神童》里,詳細描述了他在烹飪學院特別食品收購部里策劃、領導暴亂的全部過程,在那篇文章里,我幾乎把他寫成了一個小小的陰謀專家、一個運籌帷幄的天才。我只寫到他領導著孩子打死看管他們的“禿鷹”、四散躲藏在校園內便擱了筆,按照我的構思,一起參加暴動的孩子們,一無遺漏地被捉拿歸案,送到我岳母領導的烹調研究中心裡去,等待著被烹、被蒸、被紅燒。惟有小妖精從烹飪學院的陰溝里鑽了出來,落在一群從陰溝里打撈食物充飢的乞丐手中,然後再開始他的傳奇生涯。可是他並不服從我的調遣,他從我的小說里叛逃出來,加入了餘一尺領導的侏儒隊伍,他穿著猩紅的呢絨制服,脖子上扎著潔白的蝴蝶結,頭上扣著猩紅的呢絨船狀小帽,足登著黑油油的漆皮鞋,出現在我的面前。

  無論發生什麼變故,我也不能冷落客人,壓制著內心深處的狂濤巨瀾,我讓笑容掛在臉上,與你們一起入座。柔軟的座椅,潔白的桌布,奪目的鮮花,輕鬆的音樂,占有了我們的感覺。有必要插一句:這侏儒酒店的桌椅很矮,矮得令人舒適。一位小鳥般的女服務員端著一盤消過毒的方塊毛巾走過來。她身體柔弱。端著一盤毛巾顯得很吃力,令人心生憐愛。這時,小妖精不見了,他完成了任務應該走,應該去為新來的客人引座,這本是情理中事,但我總認為他的消失暗藏著險惡的陰謀。

  朋友們,為了實現“價格八折”,請你們坐等一會兒,我去見見我的老朋友餘一尺。你們在這裡,可以抽菸喝茶聽音樂,可以透過一塵不染的玻璃,觀看後院的情景。

  讀者諸君,我原本想與你們一起共進豐盛驢餐,但店小人多,坐在葡萄廳里的只有九位,真是抱歉萬分。但我們的一行一動,都應該公開,否則便是心懷鬼胎。我在這店裡是輕車熟路,找到餘一尺十分容易。推開辦公室的門,才知道來的不是時候——我的老朋友餘一尺,正站在他那張辦公桌上,與一位豐臀高辱的女人接吻——對不起,十分對不起,我連聲道歉著,對不起,我忘記了敲門求進的起碼禮儀。

  餘一尺從辦公桌上跳下來,動作輕捷,宛若一隻狸貓。看著我的窘態,他幽默生動的小臉蛋子綻開笑容,尖聲尖氣地說:

  “酒博士,是你這個小傢伙,那猿酒研究的怎麼樣了?可別誤了猿酒節,你那個老丈人也是個糊塗蟲,跑到猴山去和猴子住在一起……”

  他的話滔滔不絕,令人厭煩,但由於我是來求他,只能耐著性子聽,臉上還要裝出聚精會神的表情。一直等他說完,我才說:

  “我約了幾個朋友來吃驢……”

  餘一尺站起來,走到那個女人面前。他的頭頂恰好齊著那女人的膝蓋。那女人非常漂亮,不像黃花姑娘,一派少婦風韻,兩片肥嘟嘟的唇上,沾著一些粘液,好像剛剛生嚼過一隻蝸牛。他舉手拍拍她的屁股下沿,說:

  “親愛的,你先回去吧!告訴老沈儘管放心,咱餘一尺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一向是說到做到。”

  那女人也是個大方角色,不避嫌疑,彎腰,讓兩隻噴薄欲出的大辱房沉甸甸地砸在餘一尺仰起的臉上——砸得餘一尺呲牙咧嘴——輕輕地把他抱起來。單純從體積和重量的角度看,就如同母親抱著兒子一樣,當然,他們之間的關係要比這複雜得多。她幾乎是惡狠狠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像投擲籃球一樣,把他扔到貼著牆壁的長沙發上。她舉起手,妖媚地說:

  “小老頭兒,再見了。”

  餘一尺的身體還在沙發彈簧上動盪著,那女人已經扭動著鮮紅的屁股,消失在牆的拐角。他追著她眩目的背影喊道:

  “滾吧,狐狸精!”

  房間裡只剩下我和餘一尺。他從沙發上跳下來,走到貼在牆壁上的大鏡子前,梳理頭髮,整理領帶,還用那兩隻小爪子搓搓兩個腮幫子,然後猛轉身,衣冠楚楚、嚴肅認真地面對著我,儼然一副大人物的氣派。如果不是剛才那一幕,我很可能被這個小侏儒唬住,而不敢跟他嘻嘻哈哈。老哥們,艷福不淺啊!您這叫黃鼠狼子日駱駝,專揀大個的,我嬉皮笑臉地說。

  他陰森森地冷笑一聲,臉皮脹得青紫,雙眼放出綠光,雙臂炸開,如同一隻振翅欲飛的老雕。這模樣委實可怕,我與餘一尺交往日久,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想想我適才的玩笑話,也許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心中頓時感到十分歉疚。

  “哼,小子,”他一步步逼上來,咬牙切齒地說,“連你都敢嘲弄我!”

  我連連倒退著,盯著他那因激怒而微微抖動的利爪,感覺到喉嚨很不安全。是的,他隨時都會閃電般躍起,騎在我的脖子上,撕裂我的喉管。對不起,“老大哥,對不起……”我的背已經緊靠在貼著布紋壁紙的牆壁上,但我還在試圖後退。後來,我急中生智,舉起手來,狠狠地抽了自己十幾個嘴巴,啪啪啪一串肉響,我的腮幫子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直響,眼前飛舞著金色的星星……對不起老大哥,我該死,我不是人,我是王八蛋,我是一根黑驢……在我的醜惡表演下,他的臉色由青紫轉黃白,炸起的雙臂也緩慢地垂下去。我的身體也隨之癱軟了。

  他退回到他那黑色皮革蒙面、底部裝著螺絲、能夠團團旋轉的寶座上,不是坐著而是蹲著,從煙盒裡彈出一支高級香菸,用一撳按鈕便嗤嗤作響、噴出強勁火焰的強力打火機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煙霧,眼盯牆上風景,陷入沉思狀態,目光深邃莫測,猶如兩潭黑水。我瑟縮在門側,痛苦地思想:昔日那個插科打諢、任人作弄的小侏儒憑藉什麼力量變成了這副專橫跋扈、耀武揚威的模樣?我這堂堂的博士研究生,為什麼會如此害怕一個身高不足一尺五、體重不足三十斤的醜八怪?答案像子彈出膛一樣蹦出來,不說也罷。

  “我要肏遍酒國的美女!”他突然改蹲姿為立姿,挺在轉椅上,高舉著一隻拳頭,莊嚴地宣布:“我要肏遍酒國的美女!”

  他的精神亢奮,臉上神采飛揚,高舉起的手臂凝固在空氣中,久久地不動。我看得出他的思想的槳葉在飛速旋轉,意識之船在雪白的精神浪花上顛簸。我屏住呼吸,生怕驚憂了他的遐想。

  後來他終於鬆弛下來,扔給我一支煙,和顏悅色地問:

  “認識她嗎?”

  “誰?”我問。

  “剛才那個女人。”

  “不認識……但好像有點面熟……”

  “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

  “噢,我想起來了!”我拍著腦門說,“我想起來了,她經常手握著話筒,面帶著溫柔華美的笑容,對我們說三道四。”

  “這是第三個!”他惡狠狠地說,“這是第三個……”他的聲音突然暗啞下來,眼睛裡的神采也突然消失,那張保養得光潔如玉的面孔一瞬間布滿了皺紋,本來就小的身軀變得變小。他萎縮在他的寶座上。

  我抽著煙,痛苦地看著這位古怪的朋友,一時竟不知說點什麼話才合適。

  “我要讓你們瞧瞧……”他呢呢喃喃地打破了沉悶,抬起頭來問我,“你來找我?”

  “約了一群朋友,在葡萄廳里……”我不好意思地說,“都是些窮酸文人……”

  他摸起電話,對著不知什麼人咕嚕了幾句。放話筒時他說,“看在咱老朋友的份上,給你們開個全驢宴。”

  朋友們,我們口福不淺!全驢宴!最高檔次!我感激萬分。對著他連連鞠躬。他的精神頭兒有些恢復,由坐姿變為蹲姿,明亮的光線又從眼睛裡she出,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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