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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命令持槍民夫對空各鳴一槍,嚇得那群饑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後一聲令下,那十二個民夫便跑到鍋旁,卸下刺刀,快速切肉,民夫們都睜圓眼睛,盯著刺刀和驢肉,他們都生怕驢肉分割不均勻,又盼望著分割不均勻。父親看穿了民夫們的心思,大聲說:“不要在乎大小,吃點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飽湯灌fèng。”他的話剛完,民夫們便呼拉拉擠成幾團,一片呼哧聲夾雜著罵聲。然後,都站起來,低著頭,雙手捧著肉,生怕別人奪去似的,一個勁兒往嘴裡塞。他們的腮鼓起來,有的鼓左邊,有的鼓右邊,有的兩邊都鼓。二百張嘴巴一齊咀嚼,匯合成一股很響的、粘粘糊糊的響聲,這聲音使父親感到厭惡。他的眼前浮動著小母驢那生動活潑的可愛形象。他用半扇葫蘆瓢盛了一些熱氣騰騰的驢肉湯,送到指導員嘴邊。指導員還昏迷著,但他的嘴卻被驢肉湯甦醒了。父親端著瓢,看到肉湯激烈地灌進指導員的咽喉,一瓢湯灌進,指導員睜開了眼睛,父親招呼司務長:快把肉拿過來!司務長捧著肉跑過來,父親說:“你餵給他吃吧。”司務長說:“連長,您不吃嗎?”父親揮揮手,說:“我不吃!”

  他一人擔當阻攔饑民的重擔。女領袖確實淌癟了,圓月般的腫臉變得很長很長,嘴唇也縮了上去,齜出了黑色的破碎牙齒。他儘量不去看她,但她具有強大的吸引力,誘惑他看,每看必厭惡,必胃腸翻騰。他吐出了一些很苦的胃液。他高舉匣槍,對著饑民頭上一尺處she擊兩次,把逼近的饑民又轟了回去。在他身後,猶如風捲殘雲一般,民夫們吃光了驢肉,啃光了驢骨頭,吸乾了骨髓,喝光了煮驢湯。民夫們倦倦地打著水嗝,有一位十八歲左右的夫子在哭泣,原因是別人搶吃了他的一部分驢肉。

  司務長用一把乾淨的白茅糙裹著一塊驢肉,悄悄地對父親說:“連長,這是你的。”

  父親看到,那塊肉足有四個拳頭大,比一般民夫所得要多出一倍,於是他從又一個側面了解了當官的好處。

  他說:“我不吃,你把它好好拿著,路上有用。”

  指導員恢復了精神,站起來,對父親說:“余連長,下令前進吧!”

  父親說:“夥計們,咱們驢也吃了,人也殺了。殺驢說是為解放軍送軍糧,殺人又說是為解放軍送軍糧。咱要是送不到軍糧,那就連王八蛋都不如!走吧,好漢吃驢肉,孬種吃鞭子!”

  民夫們套驢架車,動作十分迅速。父親找了一把斧子,剁下了連結在驢皮上那條驢尾巴,薅一些細糙擦乾淨尾巴上的血跡,攥在手中,來回揮動,揮出一溜風響。

  車隊開拔時,已是日過中午兩竿子,日光淺淡了許多,白光變成金黃光。毛驢屁股被打,夾著尾巴跑,木輪小車被拉著跑。車軲轆發出吱悠吱悠的響聲。近百輛木輪車齊聲吱悠,尖銳中透出雄壯,對神經有刺激,對革命有貢獻,有一輛陳列在淮海戰役紀念館裡。車隊沿著生糙的街道,匆匆穿過村莊,把饑民和驢皮拋在後邊。

  父親沒了坐騎,不得不徒步趕路。指導員堅持不坐小車,與父親並肩而行,驢前田驢後劉尾隨在後,威風大減。

  車隊出了村莊,便踏上了艱難征途。狹窄的道路早被車輪和馬蹄踩翻,早晨結了層冰,中午融成稀泥,驢蹄打滑,車輪扭動,推車人扭秧歌。父親跑前跑後,揮動驢尾巴打人脊樑,一邊打一邊罵,他的脾氣變得很壞。

  就這樣跌跌撞撞前進了兩個小時,估計趕了十幾里路程,冬日天短,太陽已進入滑坡階段,金黃色也漸漸被血紅色代替,又趕了半點鐘,民夫連人困驢乏,全部汗水流盡,無可奈何黃昏降臨了。車隊前進速度大減緩,驢屁股儘管連遭打擊,但驢們已被打疲了。它們低著頭,伸著脖子,肚皮和四肢上沾滿污泥,連最愉快的驢也愁眉苦臉。

  父親一下午不停地揮動驢尾巴,胳膊腫脹,但精神頭兒還有,於是他想起了指導員送給的那片白色藥片,一定是它發揮了作用。太陽很大,掛在了黑色的林梢上了,它已停散熱量,大地放出冷氣,汗搨過的衣服冰涼地貼在背上,父親打了一個寒噤。戰場上的火光在南邊閃爍,燃燒他,焦躁他,他叫著:“不許停頓,快趕,只剩下二十里路了!”叫著,罵著,隊伍的前進速度照樣如僵蛇過路。怒從心頭生,他舞著驢尾,逢人打人,逢驢打驢,呱唧呱唧的皮肉聲中,夾雜著民夫的哀號。

  終於,反抗開始了。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夫子脊粱上挨了父親的驢尾之後,便猛地摔掉了車把子,直起腰來,伸手抓住了驢尾巴。他的雙眼噴吐著仇恨的光芒,臉龐痛苦地扭曲著。

  父親說:“你要幹什麼?”

  中年夫子道:“豆官,你當了豆大一個官,就這麼霸橫,都是爹娘生的皮肉,你打一遍也罷了,不能翻來覆去打!”

  父親說:“為了送軍糧,挨點打算什麼?”

  那夫子一把扯過驢尾,在手裡調換一下,掄圓了,抽了父親的臉一響。

  父親忍痛不住,手自動捂臉,嘴自動出聲:“哎喲”一聲後,說:“還真痛!”

  父親奪回驢尾,別在腰裡,大聲說:“弟兄們,我錯了,我不打你們了。大家說怎麼辦?剩下二十里路,要麼我們咬咬牙熬到,完成任務,吃米吃肉,要麼在這裡等死。”

  指導員拼著命滾下車子,鼓動著民夫。

  沉沉暮氣中,民夫們都鐵青了臉。

  父親從司務長那裡要來了自己那份驢肉,高舉著,說:“這是我那份肉,大伙兒每人吃一小口。”

  驢肉在人手上傳遞著,傳到盡頭,還剩下驢糞蛋兒那麼大一塊,父親很感動,把那塊肉給了那位中午分肉時吃了虧的小伙子。

  指導員堅決不坐車子,拄著棍子,與父親並肩行走。民夫們鼓起了最後的力氣,推著車子,幫毛驢拉車子,向著火光前進。

  天越走越黑,路卻漸漸變硬。半夜時分,不遠處的天一片紅光,照耀著地面和隊伍。爆炸聲不斷傳來,夜空中有飛機的轟鳴,道路兩邊的田野里,影影綽綽有人影活動,指導員興奮地說:“同志們,努力啊!”

  民夫們沒人吭氣,跟著感覺走。

  終於,他們看到了那個大村莊,看到了村莊裡閃爍光明的風雨燈。

  民夫連到達村頭路口,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喝問:“站住,你們是幹什麼的?”

  指導員用他能發出的最大聲音回答:“我們是渤海民工團鋼鐵第三連,為解放軍送軍糧來了。”

  崗哨撳亮一支手電筒,一道光柱掃過來。

  崗哨問:“你們應該把軍糧送到儲運站呀。”

  指導員問:“這不是賈家屯嗎?”

  崗哨說:“你們早過了賈家屯啦,往回走吧!”

  父親大怒,罵道:“混蛋,我們快累死了,你還讓我們推回去。”

  崗哨說:“你這老鄉,怎麼張口罵人呢?”

  父親說:“罵你怎麼啦,我還要揍你呢!我們千里迢迢從山東把糧食推來,你敢讓我推回去!”

  父親抽出驢尾巴就要往前沖,幾個崗哨嘩啦啦推上子彈,厲聲喊:“站住,再走就開槍啦!”

  指導員一把拉住父親,低聲說:“不要胡鬧!”

  這時,幾個騎馬的人從村子中跑來,馬蹄得得,說明村里街道平坦而堅硬。一個騎馬人問道:“怎麼回事?”

  崗哨向騎馬的人匯報:“報告首長,有一個從山東來的民夫連,走過了軍糧儲運站。”

  幾個騎馬的人從馬上跳下來,走到父親和指導員面前,問道:“誰是領導?”

  指導員跨上去,一個立正,說:“報告首長,我是渤海民工團第三連指導員!”

  首長問:“車上運了什麼糧食?”

  指導員說:“六萬斤小米,顆粒無損!”

  首長說:“好啊!山東人民好樣的!劉參謀,你回去找一個嚮導,把他們帶到軍糧儲運站去。”

  首長握了握指導員的手。

  父親憤怒地說:“你這首長不夠意思,我們一路拼命,餓得半死也沒動一粒軍糧,都說見了解放軍吃頓飽飯,可你連口水也不讓我們喝就要趕我們走!”

  首長怔了怔,問:“你們還沒吃飯?”

  父親說:“我們三天沒吃飯啦!”

  首長道:“劉參謀,帶民夫同志們到村里去,趕快讓炊事班搞飯吃!”

  父親說:“這才像個首長樣子!”

  那首長笑著說:“小伙子,你好大的膽子!”

  父親說:“不是我吹牛,首長,十四歲時我就打死過日本鬼子一個少將。”

  指導員說:“豆官,不要放肆!”

  那首長說:“喲,不簡單!劉參謀,帶他們進村!小伙子,明天我找你問話。”

  首長跨上馬,向火光閃爍的地方馳去。

  又一個凌晨,札幌海面上的大團濃霧緩慢向陸地移動。它們首先灌滿了林木繁茂的山谷,然後蓬勃上升,包圍了山峰與峰上叢生的灌木。黑岩壁上那道跌跌撞撞注入谷底的清泉,在霧裡放出清脆神秘的音響。爺爺趴在山半腰他棲身的山洞裡,警惕地諦聽著清泉的聲響,山下村莊裡雄雞報曉的聲音和海上浪cháo的低沉轟鳴。

  我經常想,總有一天,我會懷揣著一大把靠我自己勞動掙來的、變成了世界性堅挺貨幣的人民幣,坐上一艘船,沿著日本人當年押運中國勞工的航線,到達北海道,按著爺爺在數百次談話中描繪出來的路線,在一個面對大海的山上,找到爺爺棲身十幾年的那個山洞。

  霧漲到洞口,和野蠻的灌木、繁複的藤葛混在一起,遮住了爺爺的視線。山洞裡濕漉漉的,洞壁上覆著銅色的苔蘚,幾塊堅實棱上,沾著一些柔軟的獸毛,狐狸的味道從石壁上散發出來,向他提醒著他占據著狐狸巢穴的壯舉或是暴行。此時的爺爺,已忘記了他逃入山中的時間。我無法知道一個在深山老林里像狼一樣生活了十四年的人對於時間的感受和看法。他或許覺得十年如一天那樣短暫,或許覺得一天如十年那樣漫長。他舌頭僵硬,但一個個清晰的音節,在他的思想和耳朵里響起:好大的霧!日本的霧!於是,一九三九年古歷八月十四日,他率領著他的隊伍和他的兒子去墨水河大橋伏擊日本汽車隊的全部過程便栩栩如生地浮現出來,那也是一個大霧瀰漫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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