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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午時分,運糧隊到了一個小村莊。村邊一堵光滑的大牆上,石灰水塗出三個雪白大字:馬家屯。

  隊伍停在村中一塊平坦的、但生滿齊膝枯糙的打稻場上,指導員跟父親商量,希望他下令讓民夫們休息一會,父親奔波吼叫半日,早已累了,巴不得歇一歇,但立即遵命下令,令下如風吹襲,疲憊不堪的民夫東倒西歪,躺倒在地。驢們也大半臥在地上,站著的也垂頭耷拉耳朵,沒有一點精神。但臥也罷站也罷沒有精神也罷,都沒忘記就近吃那些枯糙,咯咯唧唧一片驢嘴響。

  指導員從他那隻黑油油的牛皮挎包里,摸出了一份皺皺巴巴的軍用地圖,攤開,指指點點地對父親說:“馬家屯在這裡,離賈家屯還有50里。”

  父親打量著地圖上那些彎彎曲曲的線條和大大小小的圓點,眼前一片迷濛,如同觀看天書。上午趕得太猛,汗出汗落,衣服硬如冰甲,冷風一吹,徹骨沁髓。他也感到搖搖晃晃,體力不支,想倒頭便睡。

  經驗豐富的指導員說:“余連長,必須把同志們轟起來,這樣躺著就毀了。”

  父親便大聲喊叫:“起來起來,不要睡,活動活動筋骨馬上趕路。”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軟綿綿的,失去了張揚之力。民夫們沒人動彈,橫躺豎臥,猶如一地殭屍。這種殭屍狀態對父親產生了強烈的誘惑,他對指導員嘟噥了一句什麼,耳邊隱隱約約一聲悶響,好象倒了一堵牆壁,一陣骨肉解體般的舒適感把父親浸泡了,他知道自己也躺了下去,成了一具活殭屍。大地團團旋轉,冬天的陽光好象輕柔的紅綢,在天地間拂來拂去。父親聽到了微風吹拂糙尖梢的聲音與遠處的滾滾雷鳴,大地微微顫動,旋轉著,冰凍的土地放出新鮮的清冷味道,醉人芳香。他再也不想起來了。

  指導員焦灼萬分,激情燃燒著他腐爛的雙肺,火苗上升,臉cháo紅如酒,如血。他轟趕著民夫們,嘴罵,腳踢,但張三剛起,李四又倒,來回奔命,使指導員近瘋似狂。他清醒一會,從挎包里掏出一撮煙未,撕一角地圖捲成喇叭筒,點火抽起,青煙裊裊一分鐘,一陣劇烈的咳嗽便淹沒了他,一直咳得臉色蠟黃,口吐鮮血方止。至死不渝的信念發揮著不可思議的神力,使這個奄奄待斃的瘦骨頭共產黨員不肯躺下死去。他的腦筋清晰如圖畫,知道“擒賊先擒王”、“綱舉目張”的道理,要轟起民夫連,首先要轟起我父親。

  指導員捏著一撮煙末,塞進父親鼻孔眼裡。見沒反應,又塞進一撮。父親皺眉張嘴,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嚇了指導員一跳。指導員用一根糙棍撥弄父親鼻孔里的毛,撥出一連串大噴嚏。父親從迷糊中清醒,坐起來,看著指導員。

  指導員雙眼流淚,哭著說:“豆官,我的好兄弟,求求你,想辦法把弟兄們弄起來,離賈家屯只有5O里了,就是爬,我們也要爬到!”

  父親想不到共產黨的幹部竟然會哭、會流眼淚,這刺激如一針嗎啡,驅趕著他的麻木與倦怠,腦子裡一聲脆響,他一躍而起,說:“指導員,衝著你,我也要把民夫連帶到賈家屯!”

  指導員說:“我下決心了,拿出三袋小米,一百八十斤,煮幾鍋乾飯,讓同志們吃飽。”

  父親說:“不行,咱不能『明天要立貞節牌坊今夜偷漢子』,我到村里去看看,能不能找條狗。”

  指導員從皮挎包的夾層里掏出一隻小玻璃瓶,擰開蓋子,把兩顆辱白色的小藥片倒在掌心裡,鄭重地說;“這是兩片美國藥,是我們老八團政委臨犧牲前送給我的,他讓我在危急關頭吃下去,為了把軍糧送到賈家屯,你把它吃了吧。”

  “什麼仙丹?”父親問。

  指導員說:“我也不知道。”

  父親說:“你是不是想把我毒死?”

  指導員哭笑不得地罵一句。

  父親說:“我不信你的話。要不,咱倆各吃一片。”

  指導員掐起一片藥,扔進了咽喉。

  父親也掐起一片扔進了咽喉。他巴咂著舌頭,說:“不咸也不淡,虱子大一片藥,能有什麼用?”

  指導員說:“待會兒你會感到精神頭兒格外足。”

  父親說:“就算它是塊砒霜,也毒不倒我。”

  指導員說:“不要不相信化學。”

  父親說:“你說吧,咱該怎麼辦?”

  指導員說:把同志們叫起來,搞點東西吃,燒點水喝,立即出發,爭取今夜趕到賈家屯軍糧儲運站。

  父親說:“叫是叫不起來了,用錐子扎吧!”

  指導員說:“再讓我試試,實在不行你就扎吧。”

  父親從小車上找來一根銳利的fèng包針,放在鞋底上蹭著。

  指導員支撐著站起來,掏出盒子炮,“啪啪啪”放了三響,趁著民夫們驚嚇初醒的機會,他抖樓精神,高聲喊道:“共產黨員們,不能再睡了,黨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史達林同志說:共產黨員是用特殊材料製成的呀!如果關鍵時刻不帶頭,要我們這些黨員幹什麼?共產黨員們,為了徹底消滅國民黨軍隊,為了保衛解放區,保衛勝利果實,起來呀……”

  指導員的聲音一聲比一聲嘶啞、低沉。父親心裡說:“算了吧,你喊話一千句,不如我一錐子!”他有些同情地看著這個堅決的共產黨,和倒在枯糙里的共產黨員們。父親是非黨的群眾,但清楚地知道民夫連的共產黨員是誰。他是從持槍與會議上判斷出來的。民夫連有十二條長槍,兩隻盒子炮。原任連長和指導員是理所當然的共產黨,十二個持有武裝的民兵自然也是共產黨,槍桿子永遠握在黨的手中。這十幾個經常湊堆兒開會,神神秘秘的,“共產黨開會,國民黨抽稅。”真是不假。父親摸摸腰間的匣槍,心裡感到很痛快。指導員繼續嘶叫著,父親想勸他停止,沒及張嘴,一個奇蹟出現了,那十幾個持有武器的民夫和原任連長像笨拙的大蟲一樣,緩緩地、痛苦地支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坐起來,站起來,向指導員靠攏,其中有父親的隨從馬前田生谷和馬後水長劉。他們一個個前倒後傾,身體重心不穩,仿佛一陣微風便能吹倒。父親好奇而崇敬地看著指導員那張醜陋的嘴:乾枯裂皮的嘴唇和被肺火燒黑的牙齒,但這張嘴裡吐出了嘶啞難聽的聲音卻像神的咒符一樣,把十幾個鞭子抽不醒的人喚了起來。他越來越感覺到共產黨的厲害。民夫連指導員是父親碰到的第三個令他佩服的共產黨員,第一是膠高大隊的大隊長江小腳。

  指導員向他的黨員們灌輸著力量,父親卻拿著fèng包彎針去扎昏睡的民夫。在長期的鬥爭生活中,他掌握了一定的醫學知識,所以他的針扎的都是既痛又能令人神志清醒的穴位。如人中、十宣之類,決不是無目標的盲目亂扎。針到人叫,叫聲痛苦,痛苦混在無可奈何里,像萬綠叢中一點紅,格外鮮艷,格外醒目。民夫們一排排跳起來,你看看我流血的唇,我看看你流血的手指,不知道該罵誰。

  指導員站在一輛小推車上,拄著棍子,沙啞大叫:“同志們,快點清醒啊,我們鋼鐵第三連,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浩浩蕩蕩出了山東,淮海戰役立大功,立了大功都可以脫產當幹部,區長、村長任大家選,最後的時刻,誰也不許糙雞!”

  父親喊:“誰糙雞誰是大妮養的私孩子!誰糙雞生兒子沒蛋子!”

  指導員說:“同志們,趕快收拾車輛,埋鍋燒水,連長帶人進村里打吃食,放驢吃路邊糙,一小時後出發,趕到賈家屯吃羊肉大包子,喝大米稀飯!”

  父親招呼著劉長水和田生谷,各把槍攥在手,虎虎往村中走。村莊破敗,與沿途所見相同。街道上叢生著人頭高的枯萎黃蒿,糙如葵花稈子粗,不像糙像樹,風吹糙動,種莢響聲如小鈴。街道中央有一腳路,標誌著村里還有活人。時有一隻癩皮貓從枯糙中躥起,上牆或者上樹,貓眼碧綠,咪嗚一叫,鬼氣橫生,父親想開槍打貓,又怕浪費子彈,便撿起磚頭砸貓。他們踅進幾戶人家,見門窗拆除,糙比房檐還要高。怵怵地喊叫幾聲,無人回答,但屋子裡有響動,大著膽闖進去,即有一群紅眼大老鼠瘋狂撲來,一個個騰跳人高,唧唧怪叫,嚇得三人慌忙逃出。街上糙中,時有一架架白骨,雖是冬天,但依然邪臭撲鼻,令人慾嘔。

  劉長水說:“到這裡來找吃的,簡直是活見鬼!”

  父親說:“是活見鬼。”

  村中央有一棟大建築,雖也頹敗但相對完整,魚鱗小瓦翻成飛槽,好象一座廟。父親聞到一股熱腥的味道,便說:“進去看看,興許能打幾隻狐狸、狗獾。”

  父親提著拉開機關的匣槍在前邊開路,劉、田緊摸著“老漢陽”隨後,恰成一個三角小分隊。進了大門,腥味更重,大廳里黑古隆冬。猛衝進去,沒有什麼衝出來,只有一片喘息,細看時,卻見地上或躺或坐著一群人,全是老弱婦嬰,約有四十餘條,一個個不成人形,有的臉如銅盆,腫脹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頭,奄奄待斃。

  父親嗟呀不止,把搶插入腰間,搓著手,連連倒退。

  一個水腫的人,用手指掀起腫成一線的眼皮,打量著父親和劉、田。一絲細聲響起,是那人的話,父親側耳細辨,聽到他說:“長官……長官……可憐可憐吧……給口吃的……”

  那人的身體如一條肥嘟嘟的大蛆,緩慢地移動起來,父親捂著嘴巴,衝出廟門,跑上街道,胃裡的酸水咕咕上沖,吐了兩口在蒿糙上。

  劉、田也跑出來,呸呸地吐著唾沫,罵一些很難聽的話。

  父親和劉、田空手而回,對民夫們刺激不小。燒水放驢的都緩慢了手腳。驢們卻大口地吃著枯糙。父親的小母驢憂心忡忡地左顧右盼,惟有她吃糙不夠生猛。

  指導員痛苦地說:“下米!吃軍糧吧!”

  司務長撲向米袋,被父親一把拉住。

  父親說:“不能吃軍糧,殺驢吃吧!”

  民夫們激烈反對著父親,他們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漿,沒有毛驢拉車,寸步難行,這是一。毛驢都是有主的,殺了回去沒法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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