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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夫們積極執行父親的命令,營地熱鬧非凡,所有的人都在忙碌,唯有三個人不動,他們是:王生金、連長、指導員。父親說:“王生金,你的車子空出來後,推著指導員,他不能走路了。”王生金因為死了親愛的驢心裡不痛快,氣哄哄地說:“我不推!”父親說,“不推割耳朵!”王生金說:“好吧,我推,可我的驢怎麼辦?”父親說,“老王放心吧,我保證幫你弄匹騾子。”王生金倔著說,“我不要騾子,我要驢。”父親說:“行行行,給你驢。”連長輕蔑地嗤了一下鼻子,父親說:“多一根指頭,甭嗤哼鼻子,王生金推車,你拉車,當驢吧。”連長說,“我不干!”父親說,“你再敢說個不干?”連長說,“我不干不干就是不干!”父親從王生金腰裡拔了刀子,試試刃口,嫌不快,招呼來一個持槍民兵,借了他槍上的刺刀,放到鞋底上蹭了蹭,笑著,逼近連長,問:“干不干?”連長說“不干!”父親飛起一腳,把他踢翻在地,連長不及爬起來手脖子已被踩住,父親迅速一刀,就把他手上那隻顫顫悠悠的小駢指旋掉了。連長哀號了一聲。父親抓起一把土,按在連長手上,然後退到一邊,看著連長爬起來。連長爬得很慢,他嚎啕大哭著,不知是悲是怒。那根怪模怪樣的駢指在枯糙上打哆嗦。民夫們圍上來觀看,父親高喊:“弟兄們,我給他動外科手術了,我是天下第一的外科醫生!”

  父親的自吹自擂引起一片笑聲。父親說連長:“你還哭,哭什麼?你該謝謝我,沒有了這個鬼指頭,能找個俊媳婦,多一個指頭,誰跟你?嗯,誰跟你?”

  連長捂著手跳起來,罵道:“豆官,我操你的娘,你這個土匪野雜種!”

  父親提著刺刀,笑嘻嘻地問:“拉車不拉車?”

  連長說:“拉!拉!虎落平川遭狗咬!”

  父親一點也不生氣,把刺刀在衣服上擦擦,還給那民夫。

  驢肉的香味漸漸瀰漫出來,枯糙上的白霜開始融化,太陽一竿子高了。

  ……

  自從父親靠流氓手段篡奪了民夫連的領導權之後,嚴肅而呆板的連隊變得生龍活虎、調皮搗蛋,這變化類似一個死氣沉沉的中年人變化成一個邪惡而有趣的男孩子。父親從九十九匹毛驢中選擇了一匹蛋黃色的小母驢做為自己的坐騎,又把劉長水和田生谷抽調出來做為自己的專職隨從,號稱『驢前田生谷』、『驢後水長劉』,跟岳飛的『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一樣。田與劉原先負責的那輛木輪車上的六百斤小米,勻到別的車輛上,木輪車扔到路邊了事。每當車隊行進時,父親就騎著毛驢,帶著劉、田,一刻也不停息地,從隊伍前頭跑到隊伍後頭,又從隊伍後頭跑到隊伍前頭,他們一邊跑一邊咋呼嚷叫著時而荒謬絕倫時而又嚴肅認真得要命的順口溜,鼓動著夫子們的情緒,幾天下來,劉與田嗓音嘶啞,腳上起泡,說這隨從的活兒比推木輪車還要累,想辭職不干,父親說:不干割耳朵!劉、田摸摸耳朵,到底捨不得,只好繼續驢前驢後跟著跑,跟著嚷叫。其實,最倒霉的不是劉、田,而是父親胯下那匹小母驢。

  如前所述.那匹小驢子是蛋黃顏色,這種顏色高貴溫暖,是堂皇的帝王之色,打死染匠也染不出來,世上毛驢千千萬萬,但具有如此純正蛋黃色的,天下唯此一匹,怪不得父親放著那麼多身材高大、腿蹄矯健的大公驢不騎,單騎這匹小母驢。她除了色澤高貴外,還具有性格溫良,善解人意,脈脈含情,忍辱負重等寶貴品質。她生著兩隻銅鈴大眼,兩隻柔軟的大耳朵,一根粉紅濕潤的鼻粱,還有兩片柔軟多情的嘴唇,四隻小蹄子端正秀麗,沒有一點好挑剔的。這匹驢毫無疑問是驢群之花。她經常用水靈靈的大眼盯著父親看,父親頭朝下立在她的眼睛裡。她伸出舌頭舔著父親的手,好象隨時都要開口說話的樣子。父親不是傻瓜,自然非常深刻地感覺到了小毛驢對自己的深厚感情,他陷入一種矛盾心境:既盼望著騎她,又擔心自己長大沉重的身體壓折了她的脊粱骨。這矛盾一直延續到橫渡冰河那天才結束。

  在父親英明又混帳的領導下,民夫連的士氣調皮地高漲著,運糧車隊的前進速度日益加快,由原來的日行三十里四十里,進步到五十里六十里七十里,陰曆十月二十六日這一天終於達到了八十里。前線日益逼近,火藥的味道越來越濃,道路也愈來愈不成道路,有時不得不在收割後的泥濘稻田裡掙扎前進,人和驢通通遍體臭汗,氣喘吁吁。傍晚,在一條河邊宿營時,有一個老太婆前來討飯吃,父親問她說離賈家屯還有多少里,她說離賈家屯還有九十里路。賈家屯是距前線最近的華東野戰大軍糧糙儲運站,也是民夫連此次艱難行程的目的地。

  父親蹦了一尺高,翻了一個筋頭,站定,用他永不嘶啞的鋼嗓子吼叫:“弟兄們,聽著,離賈家屯還有九十里,明天晚上,我們就趕到了!”

  劉長水和田生谷也扯著破嗓子吼叫,父親的小母驢積極響應號召,高聲鳴叫,是花腔女高音;四蹄彈動,是非洲踢踏舞。卸了套的毛驢們齊聲叫,民夫們齊聲喊,沉沉暮色里,河邊一片歡騰。

  ……

  這一夜父親難以入睡,他躺在一堆稻糙上,仰望著漆黑天幕上的耀眼星辰,編織著明天的鼓動詞兒,最後的一天最艱難最光榮的一天決不能馬馬虎虎,鼓動詞兒要精彩、通俗、有嚼頭,要解飢解渴忘疲乏,編一套不容易。編著編著他眼皮粘澀,開始犯困,揮揮手,心裡想去它媽的明天再編,他相信自己是具有即興創作的天才。南方傳來沉悶的爆炸聲,地平線上閃爍著翠綠色的鎂光,一聲聲滾成團,一簇簇連成片,隨即是暴雨般的槍聲和隱隱約約似有似無的吼叫聲。他翻身爬起,血液升溫,心跳加劇,兩排牙齒下意識地磨擦著。南邊正在激戰,令他興奮。父親對大規模的戰爭有著強烈的興趣也有著淡淡的恐懼,他雖然從小就跟著爺爺玩槍殺人,基本上不畏生死,但對於這種集團大戰還不太適應。父親成為一名出類拔萃的戰士,在淮海戰場上、在渡江戰役中、在朝鮮戰場上建立功勳,那是後事。他的成功得力於他的素質。名震四海的粟司令誇獎他是“天生的戰士”也是後事。現在,他從稻糙堆上爬起來,站在河邊遙望戰場。父親後悔自己戀家從隊伍里逃出來,誤了這場大熱鬧。半邊天都被打紅了呀,不合時宜的南風把戰場的撲鼻香氣吹過來,父親緊張不安地抽搐著鼻孔。他感到有一股熱烘烘的氣噴到了自己冰涼的手上。

  蛋黃色小母驢千言萬語地舔著父親的手掌,她的眼睛被火與星照耀,在河邊的黑暗中,閃爍著奇光異彩,宛若最傑出的寶石。父親轉過身來,用另一隻手摸著她的耳朵,拍打著她的額頭,親切地對她說:“小黃花魚兒,你吃飽了沒?這軟綿綿的稻糙不對胃口?將就著點兒!趕明兒見了解放軍跟他們要谷糙吃。”小母驢搖著尾巴,放了一個很響的很長的屁。

  父親與毛驢說話的時候,民夫們大半站起來,看南邊的光景。河裡的涼氣侵上來,父親感到股間緊張,那個獨蛋兒上縮疼痛不太嚴重。火光斷斷續續地映亮河面,河水湍急,呈現灰白的光芒。聽說東邊有座木橋,但願它沒被炸掉。父親很憂慮。他聽到田生谷在旁邊壓低嗓門說:“大哥,咱去送糧食還是去送死?”

  父親說:“糧也送,死也送。”

  田生谷說:“大哥,天地廣大,咱跑了吧。”

  父親擰住他的耳朵,低聲說:“胡說。”

  田生谷說:“鬆手吧大哥,我跟著你就是。”

  父親突然跨上小毛驢,在民夫們中間串來串去,他說:“弟兄們,睡覺吧。”

  民夫們說:“俺睡不著。”

  父親說:“睡不著就別睡了,都起來,趕路。”

  一個民夫道:“黑燈瞎火,人困驢乏,怎麼趕路?”

  父親罵道:“那就睡覺,誰不睡就槍斃。”

  民夫們紛紛躺倒,獨有兩個人不躺,一個是連長,一個是指導員,被父親一頓象徵性的拳腳打倒。這兩個人被剝奪了領導權後,基本上沒搗亂。指導員雖然坐在專車上,但病勢日益沉重,天天咳血,臉像金紙一樣。連長拉車還算賣力,充分表現了共產黨員能上能下、不計較個人得失的風度。被打倒後,指導員一聲沒吭,連長低聲咒罵。父親說:“十一指子,別嘟噥,等把糧食運到,我就把你的破槍還你,連你的破官。”連長說:“你最好現在就把連長和槍還給我。”父親說:“沒門.你能領著車隊一天趕九十里路?”連長說:“我能!”父親說:“吹牛,別嘟噥,再嘟噥我騸了你的蛋子!”

  連長怕騸蛋子,不再吭氣。父親騎上毛驢,一手提一隻盒子炮,沿著宿營地來回走,驢蹄彈打凍地,發出“得得”脆響,節奏分明,成為父親所唱催眠曲的節拍。父親——他的嗓音高亢油滑是泥鰍與鱔魚交配產生的音樂形象——

  解放軍在前邊打大仗

  等著吃咱車上的糧

  睡覺是為了送軍糧

  誰不睡覺操他娘

  榴彈大炮隆隆響

  天明咱去送軍糧

  睡不醒覺走不動

  誰不睡覺操他娘

  老余俺口才天生強

  驢尾謅到馬腚上

  一千里咱走了九百九

  誰敢裝熊操他娘

  ……

  民夫們在父親的動人心魄的歌聲里,忍受著地上的cháo氣,忍受著飢餓寒冷和對明天的恐懼,哆哆嗦嗦進入夢鄉。宿營地里,一輛輛木輪車下,響起了痙攣的鼾聲和甜蜜的囈語。

  小母驢羞澀地趴在了地上,她為心上人的粗魯野蠻甚至直指她的羞處不顧她的瞼面而羞澀,並且伴有委屈、悲傷、慍惱等等感情。

  父親跌下驢來,立刻睡意朦朧,他本能地倦曲著身體,緊貼著驢肚子,像一個胡鬧了一天的野孩子依偎著母親的胸膛沉沉睡去。

  ……

  天蒙蒙亮時,父親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腰間摸摸索索做文章,打一個滾爬起來,急摸腰間,空蕩蕩沒有一物,才要轉身,兩支冰涼的槍口頂在了腰上,他聽到連長在背後冷笑著說;“兔崽子,舉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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