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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夫們依然不吭氣。

  連長沈不住氣了,高叫道:“你們說,像這樣的逃兵該不該槍斃?”

  民夫們低垂著頭,誰也不吱聲。

  父親被指導員罵得十分窩火,便昂起頭,大聲說:“他媽的癆病鬼子,別嗷嗷了,要砍就砍,要斃就斃,余豆官要是裝了孬熊,糙雞了,就不是余占鰲的兒子!”

  連長說:“好小子,倒嘴硬起來了,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何臨陣當逃兵。”

  父親說:“我沒有當逃兵。”

  指導員說:“沒當逃兵躥出了十幾里,不是追得快,你這會兒到臨沂了。”

  父親說:“我有夜遊症。”

  連長笑起來,說:“小子,倒挺會找藉口。夜遊的方向還挺準確,你怎麼不往南遊呢?”

  父親說:“你們放了我,今天夜裡我就往南遊。”

  指導員說:“沒那麼容易。”

  父親嘆了一口氣說:“隨你們便吧,反正我不怕死。”

  指導員從隊伍中把父親的搭檔王生金拽出來,讓他作證。王生金是個結結實實的中年人,與父親共同負責一匹黑叫驢,一輛載著六百斤小米的木輪車。指導員問:“王生金,你來證明,余豆官有沒有夜遊症?”

  王生金低著頭,父親看不到他的臉,單看到他那兩隻通紅的大耳朵和他頭頂上亂蓬蓬的花白頭髮。

  指導員推了王生金一把,說:“說話呀,你聾了還是啞了?”

  王生金的身體晃了一下,那隻頭垂得更低,兩片耳朵更紅。

  連長罵道:“混蛋,你不說話連你也斃了!”連長的腳伴隨著罵聲踢到王生金的屁股上,王的身體往前一撲,趴在了地上。連長揪著他的襖領子把他提拎起來,他仍然把下巴緊緊地抵在胸脯上。連長用屈起的膝蓋頂了一下他的尾骨,他的肚腹往前一聳,一串小孩子般的尖細哭聲從這個四四方方的大漢子喉嚨里斷斷續續擠出來。

  指導員生氣地說:“你還有臉哭,沒打你沒罵你,哭什麼?”

  父親說:“行了,癆病鬼子,別糟蹋老實人啦,要斃就斃了我吧,別讓鄉親們站在這兒遭罪。”

  “你倒仗義起來了,”指導員咳嗽著說,“我們不能槍斃一個有夜遊症的民夫,也不能不槍斃一個謊稱夜遊實想逃跑的壞蛋!”

  不知不覺中天色更加明亮了,村子裡棵棵沒皮的樹在各自的位置上可憐巴巴地閃著白光,野灶里火色金黃,一個民夫正把一口袋暗紅的高粱米倒進沸水翻滾的鐵鍋里,一定是濺起的沸水燙了他的臉,父親遠距離地看到他臉上的怪模樣,忍不住笑了。一群瓦藍羽毛的烏鴉大著膽子在宿營地上亂雜飛一陣,一窩蜂搶下,落在運載軍糧的車上,堅硬的嘴啄擊米袋,擔任護衛的民夫轟趕不疊,烏鴉聒噪成一片雲。父親說:“快去打烏鴉呀,你們手中的槍是幹什麼吃的?”

  連長和指導員向前跑幾步,掏出匣槍,呼喊著:“閃開閃開,別誤傷了你們!”

  守護糧糙的民夫聽到喊叫,慌忙避到一邊臥倒在地。連長和指導員又往前沖了幾步,便跪在地上開了火。清脆的槍聲使父親精神抖擻,血液循環加快。他看到亮晶晶的彈殼翻著筋斗在空中飛行。烏鴉們驚飛起來,有一隻似乎受了傷,在地上打撲愣。群鴉哇哇怪叫,一頭黑驢跌倒了。有人喊:“壞了,死驢了!”隊伍一鬨而散,跑向宿營地,想看看是誰的驢遭了槍子兒,連奉命看守父親的劉長水、田生谷也忘了使命,提著大槍跟著人群跑走。趁著這機會,父親用力收束身體,掙脫一支胳膊,然後掙脫出整個身體。他自由地站在樹下,看著可憐的桑樹,肚裡湧起餓的浪cháo。腿上的傷口結了個血疙痂,一動又開了裂,滲出血。他挽起褲腿,抓了一把浮士,按在傷口上。宿營地里,傳來王生金那特有的嬰孩哭聲,父親猜到,是他與王共同管理使用的那匹黑叫驢被打死了。他仿佛聞到了驢肉的香味,便大搖大擺地走過去。

  父親分撥著民夫的肩膀,喊叫著:“閃開,閃開,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他的雙手鐵鉗般有力,遭捏的肩膀都趕緊縮到一邊去。他看到黑叫驢頭顱上中了一彈,雖然四蹄還在打鼓點,但頭上已流了半斗血,註定是不中用了。王生金手摸著驢肚皮哭叫:“我的驢——我的驢——”

  父親彎腰抓著王生金的肩膀,把他扶起並安慰道:“老王,別哭了,死了好,死了吃驢肉,你忘了人說『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嗎!”

  王生金抓了父親一把,罵道:“都是你出的壞主意,讓連長指導員開槍打烏鴉,烏鴉沒打死,倒把俺的黑驢打死了!”

  連長和指導員突然醒過來似的,用槍指住了父親,兩個人一齊喊:“不許動,動一動就斃了你!”

  父親說:“你們斃了我幹什麼,怨你們槍法不好,怨我嗎?”他尖銳地批評連長和指導員的she擊技術,好象一位班長批評兩個戰士。他說指導員右手有殘,用左手she擊,打不准有情可原,可你連長雙手不缺一個指頭,竟然指鴉打驢。怎麼回事?你們笑什麼?原來連長左手有一個駢指。十一根手指打槍不准,還好意思罵我,看我給你表演一下,他說著話就把連長手裡的槍拿過來,動作隨便自然,沒有半點矯揉造作,連長沒有絲毫不願意的表示,眾人也沒感到有什麼彆扭的地方,父親拉開連長的槍膛,對著陽光看了看,又摸了摸槍口,不屑一顧地說:“老掉牙的貨,扔到街上也沒人撿,當年我爹那隻德國鏡面兒,那是啥成色,一勾機嘎嘎地叫,小公雞一個樣兒,那才叫槍!”他說著,又把指導員的槍一把奪過來,指導員怪叫一聲,一陣劇烈的咳嗽使他彎下腰。

  指導員吐出一口血,焦黃著臉挺直腰板,憤怒地看著父親。父親一手提一隻盒子炮,吃狗肉長大的身體挺拔修長,猶如一棵黑松樹。他疤痕累累、結結實實的臉上掛著小流氓一樣的傲慢笑容。指導員咬牙切齒地說;“狗雜種,把槍還給我!”

  “還給你?”父親狡猾地笑著說:“還給你幹什麼,讓你槍斃我?”

  連長仿佛從夢中醒來,黑臉嚇得煞白,雙手上的指頭打哆嗦,左手大拇指後那根紅紅的小駢指抖得尤其厲害。

  父親抬臂開了兩槍,左手一槍,右手一槍,空中有一隻烏鴉中彈落了地。他說:“連長,你這支破槍的確不拿準了。”他拿槍的姿式老練極了,誰要想空手奪槍,大概只有吃槍子的份兒。連長可憐巴巴地說:“余豆官,我們不槍斃你了,把槍還給我們吧!”

  父親說:“我才不上你的當呢,前邊我給你槍了,後邊你就把我給斃了。”

  連長說:“決不,我對天發誓。”

  “你甭發誓,發誓我也不信。”父親說。

  指導員嚴厲地說:“余豆官,你太猖狂了!”

  父親說:“指導員,你有病,彆氣壞了。”

  指導員又咳出一嘴血。

  連長說:“豆官,我們談判一下,你把槍還給我們,我們放你回家。”

  父親說:“不不不,我還想把這車軍糧給解放軍送去呢。馬上就到徐州了,我十里路走了九里半,跑回去落個臨陣逃脫多不光彩?”

  連長說:“你有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再好也不過了,可槍要還我們,否則情況來了怎麼辦?”

  父親說:“槍我替你們背著,沒有情況要槍也沒用,有了情況你們有槍也不會用,還是我背著保險、”

  連長還要說,被父親喝住了:“連長,你再囉嗦我可要背著槍走了。”

  連長望了一眼指導員,無可奈何地說:“那就依你吧,不過男子漢說話要給話做主,你要完成任務。”

  父親說:“放心吧連長,我說不跑就不跑。”

  王生金還跪在地上摸弄著驢肚子淌眼淚,連長不耐煩地說:“別哭了,不就是一頭驢嗎?”

  王生金淚眼婆娑地說:“連長哇,俺家裡拉犁推磨可全仗著這頭驢啊!”

  連長說:“知道知道,我也不是故意打死它,還不是為了護軍糧?要是國民黨打回來,你們的地都要還給財主,有驢也沒用是不?這麼大的人民戰爭,誰家也得犧牲點子利益是不?”

  王生金不流淚了,但依然哭喪著臉。父親把兩隻盒子炮插在腰裡,對連長說:“夥計,我看你這個連長不稱職,乾脆我替你當了,指導員病得厲害,也別管事了。”

  連長說:“不行不行,我們是縣委任命的幹部,怎能隨便讓給你!”

  指導員氣得再一次口吐鮮血,他舉著一支胳膊說:“你……太放肆了……”話沒說完,就暈了過去。

  父親拍拍腰間的槍,大聲說:“弟兄們,現在我就是連長兼指導員啦,沒本事的給有本事的騰地方,從古到今都一樣。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天一天冷似一天,弟兄們聽我指揮,快馬加鞭往前趕,完成了任務回家過年,你們擁護不擁護?”

  民夫們看看暈倒在地的指導員和氣急敗壞的連長,個個臉上都是六神無主的表情。

  父親說:“別怕他們,他們腰上不挎盒子炮,連個民夫也不如,我可是雙盒子!”

  劉長水和田生谷等十幾個持槍的骨幹分子簡單交談了幾句,定下了主意,劉說:“豆官,說一千道一萬,能早一天把軍糧送上前線就是好漢,就是共產黨的好民兵,我們暫時擁護你吧。”

  民夫們見帶槍骨幹表了態,便紛紛說:“我們也擁護你,早完成任務早回家。”

  父親高興地跳起來,他發布命令一連串:把被烏鴉啄破的米口袋補好,不許漏掉一粒米。把王生金車上的米袋卸下,勻到其它的車上。把那匹死驢開膛破肚剝皮剔骨分肉,立即下鍋,搜集乾柴點起烈火煮肉。每個人檢查自己的車輛和毛驢挽具,該上油上油,該修理修理。誰敢違抗命令,輕罰割掉一隻耳朵,重罰割掉兩隻耳朵。父親指著連長和指導員對眾人說:“我不像這兩個傢伙那樣混蛋,動不動就要槍斃人,本官開明,廢除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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