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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爺爺不知道在棺材升起那一霎,他的臉色像死人一樣蒼白,他只感到粗布背襻勒緊了他的咽喉,勒斷了他的肩頸,他的脊椎上的“山楂葫蘆”緊緊擠壓在一起變成了一摞山楂餅。他的腰直不起來了,一種絕望的情緒只用半秒鐘就瓦解了他的意志,腿彎子像燒熟的鐵一樣慢慢彎曲了。

  爺爺的軟弱使棺材裡水銀快速向前流動,棺材的巨大頭顱低垂下來,拱到爺爺彎曲的背上。棺材蓋子上的酒碗也傾斜起來,透明的酒漿欲流不流地戲弄著碗沿,綦家的人們都眼巴巴地盯著酒碗。

  曹二老爺對準爺爺的臉狠抽了一巴掌。

  爺爺記得自己的腦袋在挨巴掌後轟鳴了一聲,腰、腿、肩、頸,全被排擠到感覺之外,不知道屬於何方神鬼。他的眼前垂掛著一層烏黑的紗幕,一束束金色的火花濺到紗幕上,索索落落響。

  爺爺直起了腰,棺材懸離地面三尺有餘,六個槓子夫鑽進棺底,四爪扒地,用脊背頂起棺材。爺爺這時才呼出一口粘滯的氣體,隨著出嘴的氣體,他感到有一股溫暖的熱流沿著喉嚨和氣管,慢慢地爬上來……

  棺材出了七道重門,移進了藍汪汪的大罩。

  白粗布背襻從身上剛卸下來,爺爺努力張開嘴巴,猩紅的血從嘴裡、鼻孔里箭杆般she出來……

  幹過絕活兒的爺爺,對圍著奶奶的棺材束手無策的鐵板會會員們從心裡瞧不起,但他不願意再說什麼,等到那個鐵板會員抱著一捆用灣水浸濕的粗白布飛跑過來時,爺爺走上去,親自動手,捆綁住棺材,又精選了十六個會員,安排停當,喊一聲起,棺材就離了地……奶奶的棺材抬進了三十二槓大罩,爺爺又想起當年的情景……綦家大殯像白色的巨龍,從膠縣城的青石板道上爬過,路旁行人顧不上去看那些高蹺、獅子、火大人,都神色悽然地看著六十四個槓子夫死灰般的面孔,看著七八個槓子夫們鼻孔里淅淅瀝瀝滴答著血,那時候,爺爺被調換到棺材後頭,抬著一根負荷最輕的槓子,滿腹灼熱,滿嘴腥甜,堅硬的青石路面,像脂油般四處飛濺……

  父親手執長槍,披麻戴孝,站在高板凳上,面向西南方向,一下一下地,用蠟木槍桿子搗著地,高聲喊叫:

  “娘——娘——上西南——寬寬的大路——長長的寶船——溜溜的駿馬——足足的盤纏——娘——娘——你甜處安身,苦處花錢——”

  司師爺叮囑父親,要把這指路歌兒連喊三遍,在親人的深情眷眷的喊叫里,歡送著靈魂向西南方向的極樂世界進發。但父親只喊了一遍,就被酸麻的淚水堵塞了咽喉,他拄著長槍,再也不搗動,又一聲長“娘”出嘴,便一發不可收拾,顫抖的、悠長的“娘”像一隻團扇般大的深紅色蝴蝶——蝴蝶雙翅上生滿極端對稱的金黃色斑點——一起一伏地向西南方飛去。那裡是開曠的原野和繚繞的氣流,四月初八日焦慮不安的太陽曬得墨水河道上騰起一道白色的屏障。“娘”無法飛越這虛假的屏障,徘徊一陣、掉頭向東去,儘管我父親歡送她往西南去尋找極樂,但奶奶不願意,奶奶沿著她為爺爺的隊伍運送拤餅的蜿蜒河堤,走走停停,不時回頭注目,用她黃金一樣的眼睛,召喚著她的兒子、我的父親。父親如果不是手拄長槍,早就頭重腳輕栽倒到地上。莫名其妙的黑眼走上來,把我父親從板凳上抱下來。吹鼓手們吹出的美麗樂聲,人堆里發出的沖天臭氣,殯葬儀仗的燦爛光彩,三合一成高級塑料薄膜一樣的妖霧魔瘴,包裹住了父親的肉體和靈魂。

  二十天前,爺爺帶著父親去開掘奶奶的墳墓。那天可不是燕子們的好日子,低矮的天空下懸掛著十二塊破絮般的爛雲,雲里灑一股臭魚爛蝦的味道,墨水河道里陰風習習,鬼氣橫生,頭年冬天在人狗大戰中被花瓣手榴彈炸死的狗屍在焦黃的水糙屍體中融化得殘缺不全,剛從海南島遷徙來的燕子們畏畏懼懼地在河道上飛翔,那時候青蛙們就開始戀愛了,在漫長的冬眠里消耗得又黑又瘦的它們被愛的烈火燃燒得上躥下跳。

  父親看著燕子和青蛙,看著殘留著三九年痛苦烙印子的墨水河大橋,心裡湧起類似孤獨與荒莽的情緒。蟄伏一冬的黑色百姓在黑土上播種高粱、石耬蛋子敲擊耬倉的響聲節奏分明,傳得很遠很遠。父親跟著爺爺和十幾個持鍬提鎬的鐵板會會員站在奶奶的墳墓前。奶奶的墳墓與爺爺的隊員們的墳墓排成一條長蛇,墳墓上褪色的黑土中零亂地開放著第一批金黃色的苦菜花。

  沉默三分鐘。

  “豆官,不會記錯吧,是這個墳?”爺爺問。

  父親說:“是這個,我忘不了。”

  爺爺說:“就是這個,挖吧!”

  鐵板會員們握著工具,遲遲疑疑不敢動手。爺爺接過一柄十字鎬,瞄準辱房般豐滿的墳頭,用力一劈,沉重尖銳的鎬頭噗哧一聲鑽進土裡,然後用力一掘,一大塊黑土被掀起來,一滾滾到平地上。尖尖的墳頭頹平了。

  爺爺把鎬頭劈進墳頭時,父親的心臟緊縮成一團,在那時候他心裡對殘酷的爺爺充滿了畏懼和仇視。

  爺爺把鎬頭扔到一邊,有氣無力地說:“刨吧,刨吧……”

  鐵板會員們圍住奶奶的墳頭,杴鏟鎬劈,一會兒工夫就把墳頭剷平,黑土翻到四邊,長方形的墓穴輪廓隱約可見,黑土非常鬆軟,墓穴像一個巨大的陷阱。鐵板會員們小心翼翼地用鐵杴一層層地剝土。爺爺說:“大膽掘吧,還早著呢。”

  父親想起三九年八月初九日夜晚埋葬奶奶的情景,橋面上熊熊的火焰和圍繞著墓穴的十幾根火把把奶奶的死臉輝映得栩栩如生,後來這印象被黑土遮沒了,現在鐵器又在發掘這印象,土層越薄,父親越緊張,他仿佛隔著土層就看到了奶奶的親吻死亡的微笑……

  黑眼把我父親抱到蔭涼處,用巴掌輕輕地拍著我父親的腮幫子,叫著:“豆官!醒醒!”

  父親醒了,但不想睜眼,身上熱汗如注心裡卻一片清涼,好象從奶奶墓穴里溢發出的涼氣深入持久地冰鎮著他的心……墓穴已經清晰地現出來了,鐵鍬刃兒碰著高粱秸稈發出滋兒滋兒的聲響,會員們的手哆嗦起來。清理完覆蓋著高粱秸稈的最後一鍬土,他們齊齊地停住手,祈求寬恕般地望著爺爺和父親。父親看到他們都哭喪著臉,抽搐著鼻子。一股腐敗的氣息強烈地撲出來。父親貪婪地嗅著那味道,好象嗅著奶奶哺辱他時胸脯上散出的奶腥味。

  “扒呀!扒!”爺爺毫無憐惜之意,黑著眼對那七八個愁眉苦臉的男人怒吼。

  他們只好彎下腰去,把高粱秸稈一根根抽出來,扔到墓穴外,爛光了葉子的高粱秸上汪著一滴滴透明的水珠,秸稈被漚得顏色鮮紅,表面光滑,好象潤滋的玉。

  漸漸下去,上躥的味道更加強烈,鐵板會員們抬起衣袖捂住鼻孔和嘴巴,眼睛都像抹了蒜泥一樣,眨巴眨巴地流淚。那股味道在父親鼻子裡化做高粱酒的濃郁芳醇,令他昏昏欲醉。他看到愈往下高粱秸稈上汪著的水愈多,顏色愈鮮紅。父親想也許是奶奶身穿的紅色上衣染紅了高粱,他知道奶奶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奶奶臨死前的肉體像成熟的蠶體一樣光亮透明,只能是那件紅褂子的顏色染紅了翠綠的高粱秸稈。只剩下最後一層高粱稈子了,父親想儘快見到奶奶的面容又怕見到奶奶的面容。高粱秸稈愈薄,奶奶好象離父親愈遠,生的世界和死的世界之間有形的蔽障在拆除,但無形的隔膜卻在加厚。在最後一層高粱秸稈里,突然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巨響,鐵板會員們有的驚叫有的驚得不會叫,仿佛有一股從墓穴深底突上來的巨大浪cháo,把他們掀出墓穴。良久,他們的臉俱有菜色,在爺爺的催促下,才戰戰兢兢地往墓穴里探頭。父親看到有四隻黃褐色的田鼠哧溜哧溜沿著穴壁上爬,有一隻純白色的田鼠蹲在墓穴正中一根漂亮無比的高粱秸稈上掐著爪子算卦。大家眼睜睜地看著那幾隻黃老鼠爬上墓穴逃跑了,那隻白老鼠傲岸不動,蹲著,用漆黑的小眼睛看人。父親抓起一塊土坷垃打下去,白老鼠縱身一跳,有二尺多高,未及穴沿,只好跌下去,沿著穴邊瘋跑。鐵板會員們把滿腹怨恨都集中白老鼠身上,土坷垃雨點般砸下去,終於把耗子砸死在墓穴里。土坷垃打在最後一層高粱秸稈上的噗噗聲響使父親萬分後悔,由於他開了頭往下扔坷垃,才引得鐵板會員們往下扔坷垃,這些土坷垃多半沒打著耗子,卻打在了奶奶的身上。

  父親始終認為,奶奶在出土的一瞬間,容貌像鮮花一樣美麗,墓穴里光彩奪目,異香撲鼻,像神話故事裡的情形一模一樣。但在場的鐵板會員們否認這種說法,他們每提到這事就面孔痙攣,繪聲繪色描畫奶奶的腐屍猙獰的形象和令人窒息的味道,父親堅信他們是胡說八道。因為他記得自己當時神志清楚,親眼看到最後一顆高粱秸稈被拿走後,奶奶面孔上的甜美笑容像烈火一樣燃燒得劈啪亂響。那股香氣至今還在唇齒之間留有深刻的記憶。遺憾的是這一時刻太短暫了。奶奶的屍體一抬上墓穴,她的輝煌甜美與幽香便化為輕煙飄飄而去,剩下的只是一具雪白的骨架。父親承認這時候他確實聞到了難以忍受的撲鼻惡臭,但他內心裡根本否認這骨架是奶奶的骨架,自然,這骨架發出的惡臭也不是奶奶的氣味。

  那時候爺爺神色極其沮喪。剛把奶奶腐屍弄出墓穴的七個鐵板會員全跑到墨水河裡去,對著暗綠色的河水嘔吐著暗綠色的膽汁。爺爺展開一塊白色的大布,要父親跟他一起把奶奶的屍骨抬到白布上。父親被河道里的嘔吐聲傳染,脖子像打鳴的小公雞一樣抻動,喉嚨里發出呃呃咯咯之聲。他特別不願意動那些慘白的骨頭,他當時就對這些骨頭產生了極度的厭惡。

  爺爺說:“豆官,連你娘的骨頭你都嫌髒嗎?連你都嫌髒嗎?”

  父親被爺爺臉上出現的少見的悲悽神色感動,彎下腰,試試探探地握住奶奶的腿骨。慘白的屍骨像冰一樣涼,父親不但感到身上冷,好象連五臟六腑都凝成一坨冰。爺爺握住的是奶奶的兩塊肩胛骨,只輕輕一抬,奶奶的骨架便四分五裂,橫在地上成了一堆。纏繞著修長黑髮的骷髏打著爺爺的腳面,兩個曾經駐留過奶奶如水明眸的深凹里,兩隻紅色螞蟻在抖動著觸角爬行。父親扔掉奶奶的腿骨,掉過頭去,放聲大哭著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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