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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息傳到高密東北鄉“婚喪服務公司”。打出一口棺材可獲五百元銀洋的高額懸賞,像誘人的釣餌一樣勾引得我爺爺他們一班槓子夫們心亂如麻,好象思春的少婦遇到向她眉目傳情並拋置金鉤的美貌才郎。爺爺他們去找管事人曹二老爺,發誓要殺出高密東北鄉的威風,掙下五百元銀洋。曹二老爺穩如盤石,端坐在太師椅上,連個屁也不放。爺爺他們只能看到他那顆聰明地轉動著的冷酷的眼珠子。聽到他雙手捧著的水菸袋裡冒出的撲魯撲魯的響聲。爺爺他們又意氣風發地吵嚷一陣:二老爺,不是為那幾個錢!人活一世,不蒸饅頭爭口氣!不要讓他們小瞧我們,不要讓他們認為高密東北鄉無能人!這時候,曹二老爺才欠動屁股,慢慢地放了一個屁,說,你們都回去歇了吧,弄出個三長兩短,壓死個把人事小,丟了高密東北鄉的臉、砸了我的生意事大,你們要是缺錢花,二爺開恩賞你們就是了。曹二爺說完就閉上了眼睛,槓子夫們被撩得心頭拉拉雜雜火起,齊聲聒噪起來,二老爺,你不要滅自家威風長別家志氣!二老爺說,沒有彎彎肚子別吞鐮鉤刀子,你們以為這五百塊大洋那麼好掙?綦家有七道門,棺木厚重,內里填充的都是水銀!水銀!水銀!你們動動你們的狗腦子,算算這個棺該有多重,曹二老爺罵完,冷冷地斜視著他的槓子夫們。眾人互相觀望一陣,臉上都有一種不甘罷休但又心懷畏懼的渾濁雲霧。曹二老爺見狀,從鼻孔里噴出兩聲冷笑,說:“回去吧,等著看英雄好漢去掙大錢吧!你們吶,小人打小譜,三十二十地掙吧,能給窮光蛋家抬抬薄皮棺材就不錯了!”

  曹二老爺的話像峻烈的毒藥一樣辛辣地刺激著槓子夫們的心。爺爺向前跨一步,率先喊叫:“曹二老爺,跟著你這樣的窩囊班主幹活,真他媽的憋氣,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老子不干啦!”

  年輕氣盛的槓子夫們應和著叫嚷起來,二老爺站起來,步履沉重地走到爺爺面前,用力拍拍爺爺的肩頭,感情誠摯地說:“占鰲!是條好漢子!是高密東北鄉的種。綦家賞標高懸,就是明欺負咱們吃槓子飯的弟兄,要是眾位弟兄能同心協力打出棺來,一定會使我們東北鄉英名遠揚,千金難買片刻光彩。只不過這綦家是清朝的翰林家,規矩森嚴,要打出這口棺來,決非易事,弟兄們夜黑睡不著覺,好好琢磨琢磨,怎樣才能駕出那七道重門。”好象是事先約定一樣,槓子夫們正交口議論著,從門外進來兩個冠冕堂皇的人,自稱是綦翰林家的管事人,前來請東北鄉的槓子夫去掙大錢。

  綦家的管事人說明了來意,曹二老爺懶洋洋地問:“出多少錢?”

  “五百現大洋!掌班的,這可是天下少有的價錢啦!”綦家管事人說。

  曹二老爺把白銀水菸袋往桌上一摔,冷冷地笑起來。說:“我們行里一不缺買賣做,二不缺銀錢花,另請高手吧!”

  綦家管事人聰明地笑笑,說:“班主,我們可都是久做生意的人啦!”

  曹二老爺說:“就是就是。這麼高的賞錢,總有人搶著去抬。”

  曹二老爺閉目養神。

  兩個管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頭前一個說:“班主,別兜圈子了,要個價吧!”

  曹二老爺說:“我犯不上為幾塊銀洋賠上幾條人命!”

  管事人說:“六百!六百塊現大洋!”

  曹二老爺像化石一樣坐著。:

  “七百!七百塊啦,班主!做買賣也得講良心吶!”

  曹二老爺撇了撇嘴角。

  “八百八百,多了一個也不行啦!”

  曹二老爺睜開眼,一口喝定:“一千塊!”

  管事人像牙痛一樣把腮幫子鼓起來,痴呆呆地盯著曹二老爺殘酷無情的臉。

  “班主……這我們可不敢做主……”

  “回去告訴你們當家的,一千塊,少一個子兒也不干。”

  “那好吧,您等著聽信。”

  第二天上午,管事人就騎著一匹紫馬從膠縣城跑來,說定了出棺的日期,並先付了五百大洋,另五百塊打出棺材再付。那匹紫馬跑得熱汗暢暢,嘴角上沾滿了白色泡沫。

  到了殯期那天,六十四個槓子夫半夜起身,打火造飯,吃得賊飽,收拾好家什,踏著遍地星光,往膠縣城裡奔。曹二老爺騎著一匹黑叫驢,尾隨在槓子夫們身後。

  爺爺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天高星稀,露水冰涼,暗藏在腰間的鐵抓鉤沉甸甸地打著胯骨。趕到膠縣城時,朝曦初開,看殯人群羅列街旁,把街都站窄了。爺爺他們走在街上聽著人們的唧唧低語聲,便昂首挺胸,竭力想表現出英雄氣派,心裡卻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沉重的憂慮像石頭一樣壓在每個人心頭。

  綦家的瓦房連片,占了半條街。爺爺他們跟隨綦家下人穿過三道門,在一個小院落里停下來。院裡擺滿雪樹銀花,紙錢遍地,香菸繚繞,闊綽的氣派絕非尋常人家可比。

  管事人領來綦家當家人,與曹二老爺引見了。綦家當家人五十左右年紀,面孔瘦削,一個小小的鷹勾鼻子離著闊大的嘴巴非常遙遠。他用眼睛掃瞄曹二老爺帶來的槓子夫時,爺爺看到他三角形的眼睛裡光芒四she,灼灼逼人。

  他衝著曹二老爺點點頭,說:“一千塊有一千塊的規矩。”

  曹二老爺也點點頭,隨著當家人進了最後一道門。

  曹二老爺從屋裡走出來時,平時保養得油光閃閃的面孔變得紙灰般灰暗,留著長指甲的手指直勁兒哆嗦,他把槓子夫召集在牆角,咬牙切齒地說:“夥計們,毀了!”

  爺爺問:“二老爺,怎麼啦?”

  二老爺說:“諸位兄弟,那棺材與門口差不多同寬,材蓋子上還放了盈尖的一碗酒,綦家當家的說,灑出一滴酒,倒罰咱一百大洋!”

  眾人都惶惶不能言。靈堂里的哭靈聲像唱歌一樣悠揚。

  “占鰲,你說咋辦?”曹二老爺問。

  爺爺說:“事到臨頭,糙雞也不行,就是塊生鐵蛋子也要抬出來!”

  曹二老爺低聲說:“夥計們,闖吧,闖過來是家子人家!這一千塊大洋,曹某一塊也不要,都是你們的!”

  爺爺掃他一眼,說:“你就少囉嗦吧!”

  曹二老爺說;“那就收拾起來,占鰲、四奎,你們倆一前一後,把住海底繩,其餘兄弟,二十個進屋,棺一離地,一齊往下鑽,用脊樑把棺頂住,剩下的人,在門外照應著,聽我的鑼聲挪步,眾位兄弟,曹二多多拜謝了!”

  平日作威作福的曹二老爺一躬到地,直腰抬頭時,眼睛裡淚光點點。

  綦家當家人帶著幾個下人上來,冷笑著說:“慢著,搜身!”

  曹二老爺怒沖沖地說:“這是什麼規矩?”

  “一千塊大洋的規矩!”綦家當家人冷冷地說。

  綦家的下人把爺爺他們暗藏的鐵抓鉤搜出來,扔在地上,鐵抓鉤碰撞時叮叮噹噹的聲響,在槓子夫們臉上塗了一層層灰色的油彩。

  綦家當家人盯著那些鐵抓鉤冷笑。

  爺爺想,也好!依靠鐵抓鉤把住材底不是好漢,一種如赴刑場般的悲壯感情在他的心頭升起。他緊緊綁腿帶子,又屏住氣,把扎腰的搭布殺進了肚腹間。

  槓子夫們一進靈堂,綦家圍繞著棺材哭靈的大男小女,齊停了歌喉,一雙雙眼睛睜得溜圓,盯住槓子夫們和棺材頂上放著的那碗滿得伸舌頭的酒。靈堂里煙霧嗆喉,濁氣逼人,活人的臉都如猙獰的面具,漂浮在半空中盤旋。

  綦老翰林的黑色大棺材像一艘大船停泊在四條矮凳上,槓子夫們心裡咚咚地敲鑼打鼓。

  爺爺從背上卸下一把粗細的、用精麻紡成的海底繩,從棺材底下穿過去,海底繩兩頭是兩個粗白布編成的襻帶。槓子夫們把幾十根一把粗細的精濕白布拴在海底繩上,分列在棺材兩邊,都齊齊地用手攥住了。

  曹二老爺提起號鑼,當,敲出一聲破裂的響。爺爺蹲在棺材前頭,爺爺蹲在最艱險、最重要、最偉大的位置上。棺材像船首般傾斜的前頭逼得他無法直蹲,粗硬的棉布帶子勒住他的脖頸和雙肩,還未起立,他就感覺到棺材的重量。

  曹二老爺又敲了三聲鑼,然後聲嘶力竭地喊一聲:“起!”

  爺爺聽到三聲鑼響後就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氣息和力量都運到雙膝上,他是在朦朧中聽到曹二老爺的號令的,他也是在昏昏沉沉中把壓縮在雙膝上的力量迸發出來的。爺爺幻想著包容著綦老翰林屍體的棺材已經飄然離地,像輪船一樣在繚繞的香菸里滑行,但猛烈地蹲在方磚地上的屁股和劇痛了一下的脊椎把他的幻想粉碎了。

  曹二老爺幾乎沒暈倒在地上,他看到那巨大的棺材像生根的大樹一樣紋絲沒動,而他的槓子夫們卻像猛力衝撞到玻璃上的麻雀一樣,亂紛紛倒在地上,他們的臉色由淡紅到青紫,又像流盡了顏色的豬尿泡一樣,變成枯萎的灰白色。他知道毀了!這一台戲砸了!他看到血氣方剛的余占鰲也像個死了孩子的老娘們一樣表情麻木地坐在地上,他更知道這場戲就要完全徹底地砸了。

  爺爺仿佛聽到了浸泡在活潑善動的水銀液體裡的綦老翰林正對著他冷笑,綦家死去的和活著的人都只會冷笑而不會別的人類笑容和笑聲,一種飽受侮辱的感覺、還有一種對龐然大物的憤怒、還有一種因脊椎痛楚而誘發的對死亡的恐懼,交織成一股污濁的水流、猛烈衝擊著他的心頭。

  “兄弟們……”曹二老爺說,“兄弟們……不是為了我……為了高密東北鄉……也要把它抬出去……”

  曹二老爺一口咬破了自己的中指肚子,黑色的血咕嘟咕嘟涌流,他尖利地叫著:“兄弟們,為了高密東北鄉!”

  號鑼又噹噹地響起來,爺爺感到他的心像裂開般疼痛,那鑼槌子不是打在凸起的鑼肚子上,而是打在他的心上,打在所有的槓子夫們的心上。

  這一次,爺爺閉著眼睛、瘋狂地、撞頭自殺般地往上躥起(在混亂的起棺過程中,曹二老爺看到那個綽號『小公雞』的槓子夫以非常迅速的動作把嘴插到碗裡吸了一大口酒)。棺材搖搖晃晃地離開了板凳,滿屋死靜,槓子夫們的骨節像爆竹一樣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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