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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縣長跑到水邊,百姓們也圍攏上來。灣子裡那兩團水還在沸沸地翻動,良久方止。一串串水泡劈劈啪啪地破碎著,十幾條虎口長的青脊鰱魚肚皮朝天cháo上來。水波漸漸消盡,灣子裡漾著一股腥臊氣。陽光又鋪滿水面,白色睡蓮精葉微抖,儀態大方,不亂方寸。陽光照耀眾人,曹縣長臉上開始放光,大家都板著臉等待著,一個個脖子伸長,看著愈來愈平靜的灣水。

  突然,灣子中央咕嚕嚕冒起兩串粉紅色的氣泡,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聽著那些水泡一個連一個地破碎。陽光強烈,水面上罩上一層金子般的硬殼,眩得人眼迷亂。幸虧有一塊黑雲及時飄來,遮住了太陽,金色消褪,灣水碧碧綠。兩個黑色的大物,從冒起過水泡的地方慢慢升起,接近水面時,運動速度突然加快,有兩隻屁股先凸出來,緊接著翻了一個個,單家父子膨脹的肚皮朝天,面部在水面上似露不露,好象害羞一樣。

  曹縣長命令打撈屍體。燒酒鍋的夥計們回去找來長木桿子,杆子上綁著鐵鐃鉤。羅漢大爺用鐃鉤抓住單家父子的大腿——鐃鉤入肉時發出的噗哧聲令人齒底生津,像吃了酸杏子一般——慢悠悠地拖過來。

  ……

  小毛驢仰臉朝天,嘎嘎地叫了一陣。

  羅漢大爺問:“少奶奶,怎麼辦?”

  奶奶想了想,說:“吩咐夥計,去木貨鋪賒兩口薄木棺材,趕快入殮,尋地方埋掉,越快越好。完事後,你過西院來,我有話對你說。”

  “是,少奶奶。”羅漢大爺恭恭敬敬地說。

  羅漢大爺把老少東家裝進棺材,埋在一塊高粱地里。十幾個夥計匆匆幹活,誰也不說話。埋完死人時,紅日平西。那些烏鴉在墳墓上空團團旋轉,鴉翅上塗著紫紅的陽光。羅漢大爺說:“夥計們,回去等著吧,看我的眼色行事,少說話。”

  羅漢大爺過院來聽我奶奶的指示。奶奶盤腿坐在驢背上卸下來的被子上。外曾祖父抱著一捆干糙,一把把地抽著餵驢。

  羅漢大爺說:“少奶奶,事辦完了。這是老掌柜身上的鑰匙。”

  奶奶說:“鑰匙你先拿著。我問你,這村裡有賣包子的人家嗎?”

  “有。”羅漢大爺說。

  奶奶說:“你去買兩籠包子,分給夥計們吃,吃過,領他們到這院來。送二十個包子過來。”

  羅漢大爺用一張鮮荷葉託過來二十個包子。奶奶伸手接住,對羅漢大爺說:“你到東院去招呼著他們快吃。”

  羅漢大爺喏喏連聲,倒退著走了。

  奶奶把包子遞到外曾祖父面前,說:“你一邊走一邊吃吧!”

  外曾祖父說:“九兒,你可是我的親生閨女!”

  奶奶說:“快走,少囉嗦!”

  外曾祖父氣洶洶地說:“我是你親爹!”

  奶奶說:“我沒有你這樣的爹,從今後不許你踏進這個門檻!”

  “我是你爹!”

  “我爹是曹縣長,你沒聽到?”

  “沒那麼便宜,有了新爹就想扔舊爹?我和你娘弄出來你不是容易的!”

  奶奶把手中的荷葉包子用力摔到外曾祖父的臉上。熱包子打在外曾祖父臉上,像放了一顆開花炸彈。

  外曾祖父拉著驢,罵罵嚷嚷逃出大門:“雜種!小雜種!六親不認的小雜種!我要去縣裡告你,告你不忠不孝!告你私通土匪!告你謀殺親夫!……”

  在外曾祖父漸漸遠去的叫罵聲中,羅漢大爺帶著十三個夥計走進院來。

  奶奶抬手理理額發,伸手抻抻衣襟,大大方方地說:“夥計們,辛苦了!俺年輕,初當家,不諳事,仰仗著大傢伙幫助。羅漢大爺在俺家十幾年,今後燒鍋上的事還是靠您來挑頭。老少東家撒手去了,咱抹抹桌子另擺席,縣裡頭有俺乾爹撐著,綠林里的朋友咱不得罪,村裡的鄉親,來往的客商,咱一個不虧待,我斷定咱這買賣能做下去。明日後日大後日,燒鍋停火三天,大傢伙幫我清掃房屋,老少東家用過的東西,能燒的就燒,不能燒的就埋。今晚就早歇了吧,羅漢大叔您看這樣行不行?”

  羅漢大爺說:“聽少奶奶的吩咐。”

  奶奶說:“有沒有不願乾的?不願干也不強留,如覺得跟我一個婦道人家沒出息,就請另尋主兒。”

  夥計們互相看看,都說:“願為少奶奶出力。”

  奶奶說:“那就散了吧。”

  夥計們聚在東院的廂房裡,嘀嘀咕咕地議論,羅漢大爺說:“睡吧,睡吧,明日要早起。”

  半夜,羅漢大爺起來給騾子添糙,聽到我奶奶在西院裡啜泣。

  第二天早晨,羅漢大爺早早起身,到大門外轉了一圈。見西院大門緊閉,院子內靜悄悄。他回到東院,踏著一條高凳,往西院張望:我奶奶背靠院牆,坐在被子上睡著了。

  那三天裡,單家大院裡天翻地履,羅漢大爺和夥計們渾身淋了酒,把老少掌柜蓋過的被褥,穿過的衣服,鋪過的炕席,鍋碗瓢盆,針頭線腦,雜七拉八,統統清出來,搬到場院裡,潑上燒酒,點火焚燒,燒剩的餘燼,掘深坑埋了。

  房子搬空後,羅漢大爺把那串銅鑰匙用一個盛滿高粱酒的碗端過來。羅漢大爺說:“少奶奶,這鑰匙已經用酒燒過三遍了。”

  奶奶說:“大叔,這鑰匙,就由您掌管著,我的家產就是你的家產。”

  羅漢大爺恐惶恐得說不出話來。

  奶奶說:“大叔,不是推辭的時候,你快去買布買棉,一應家什置辦全,被褥帳子,僱人去做,別怕花錢。另外,讓夥計們挑酒來,把屋裡屋外,牆角旮旯,全都潑一遍。”

  “那要用多少酒?”羅漢大爺說。

  “用多少算多少。”奶奶說。

  夥計們挑著酒來,灑得鋪天蓋地。奶奶站在酒氣里,抿著嘴微笑。

  這一次大消毒,用了九缸酒。潑酒後,奶奶又讓夥計們拿著新布,蘸著酒,把能擦拭的東西都擦試了三五遍。然後牆上刷石灰,門窗上油漆,炕上鋪新糙,換新席,搞了個新天新地新世界。

  事完後,奶奶賞給每個夥計三塊現大洋。

  燒酒生意在奶奶和羅漢大爺領導下,轟轟烈烈地做下去。

  大消毒後第十天,屋子裡酒氣散盡,新鮮的石灰味道令人神慡。奶奶心裡高興,去村里雜貨鋪買了剪刀紅紙、銀針金線,諸多女人用物。回到家上了炕,面對著窗欞上新糊的白紙,操起了剪刀鉸窗花。奶奶心靈手巧,在娘家為閨女時,與鄰居家姑嫂姐妹們剪紙繡花,往往能出奇制勝。奶奶是出色的民間藝術家,她為我們高密東北鄉剪紙藝術的發展,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高密剪紙,玲瓏剔透,淳樸渾厚,天馬行空,自成風格。

  奶奶拿起剪刀,鉸下一方紅紙。心中忽然如電閃雷鳴般騷亂。身在炕上,一顆心早飛出窗欞,在海一樣的高粱上空像鴿子一樣翱翔……奶奶自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在家裡,幾乎與世隔絕。略略長成,又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匆忙出嫁。十幾日來,千顛萬倒,風吹轉篷,雨打漂萍,滿池破荷葉,一對鴛鴦紅。十幾日來,奶奶一顆心在蜜汁里養過、冰水裡浸過、滾水裡煮過、高粱酒里泡過,已經是千種滋味,萬條傷瘢。奶奶祈望著什麼,又不知該祈望什麼。她拿著剪刀,不知該鉸什麼,往日的奇思妙想,被一串串亂紛紛的大場面破壞。正胡思亂想著,奶奶聽到從初秋的原野上,從漾著酒味兒的高粱地里,飄來一聲聲淒婉的、美麗的蟈蟈鳴叫。奶奶仿佛看到了那嫩綠的小蟲兒,伏在已經淺紅的高粱穗子上,抖動著兩根纖細的觸鬚剪動翅膀。一個大膽新穎的構思,跳出了奶奶的腦海:

  一個跳出美麗牢籠的蟈蟈,站在籠蓋上,振動翅膀歌唱。

  奶奶剪完蟈蟈出籠,又剪了一隻梅花小鹿。它背上生出一枝紅梅花,昂首挺胸,在自由的天地里,正在尋找著自己無憂無慮、無拘無束的美滿生活。

  我奶奶一生“大行不拘細謹,大禮不辭小讓”,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敢於反抗,敢於鬥爭,原是一以貫之。所謂人的性格發展,毫無疑問需要客觀條件促成,但如果沒有內在條件,任何客觀條件也白搭。正像毛澤東主席說的:溫度可以使雞蛋變成雞子,但不能使石頭變成雞子。孔夫子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污也”,我想都是一個道理。

  奶奶剪紙時的奇思妙想,充分說明了她原本就是一個女中豪傑,只有她才敢把梅花栽到鹿背上。每當我看到奶奶的剪紙時,敬佩之意就油然而生。我奶奶要是搞了文學這一行,會把一大群文學家踩出屎來。她就是造物主,她就是金口玉牙,她說蟈蟈出籠蟈蟈就出籠,她說鹿背上長樹鹿背上就長樹。

  奶奶,你孫子跟你相比,顯得像個餓了三年的白虱子一樣乾癟。

  奶奶正剪著紙,忽聽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院子裡喊:

  “掌柜,雇不僱人?”

  奶奶手中的剪刀掉到炕上。

  父親被爺爺晃醒,見河堤上一條彎曲的長龍,正飛也似的遊動過來。火把下響著壯膽的吼叫,父親難以說清這蜿蜒的火把怎麼會把殺人不眨眼的我爺爺感動成那個樣子。爺爺抽抽噎噎地哭著,嘴裡喃喃地說著:“豆官……我的兒……鄉親們來啦……”

  眾鄉親圍攏上來,年輕老少,男男女女數百人。不執火把的都手持錛、杴、棍棒。父親的好友們擠在最前邊,舉著高粱秸子紮成、頂端綁著破絮、蘸了豆油的火把。

  “余司令,打勝了!”

  “余司令,鄉親們牛殺豬宰羊擺宴席,等著弟兄們回去。”

  爺爺對著那一片把彎彎曲曲的河水把浩浩蕩蕩的高粱照得莊嚴神聖的火把,雙膝跪倒,泣不成聲地說:“鄉親們,我余占鰲是千古罪人,中了冷麻子的jian計……弟兄們……全都陣亡啦!”

  火把集中得更加密集,油煙沖天,火苗子跳動不安,一滴滴燃燒著的豆油“滋悠滋悠”怪叫著下落,劃出一條條垂直的紅線,落地後繼續燃燒,河堤上,眾人的腳下,遍開著灼熱的小花朵。高粱地里傳來狐狸的鳴叫。河水中的魚群趨光而來,水中魚鳴呷呷。大家都說不出話。在火苗子獵獵捲動聲中,似有一種深沉的巨大聲響從遠方的高粱叢中滾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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