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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向例不信佟家的話。老的拿假當真的,小的滿嘴全是假的。”

  這話音沒落,就聽背後一人高聲說:

  “什麼真的假的,我反正不折騰假貨!”

  大夥嚇一跳,以為佟大爺忽然出現。牛鳳章一慌差點出溜到桌子下邊去,定住神一瞧,卻是一個瘦長老頭,湖藍色亮緞袍子,外套羔皮短褂子,玄黑暗花錦面,襟口露出出針的白羊毛,紅珊瑚扣子,給銅托托著,賽一顆顆鮮櫻桃,頭戴頂大暖帽,精氣神派頭都挺足。原來是山西的呂顯卿,身手跟著個穿戴也考究的小胖子。

  “恭喜發財,居士,前天就聽說您來了。必是專門趕著來看明兒佟家的賽腳會吧!真是好大的癮呀!”喬六橋打著趣兒說。

  “哪裡是!我是來取……”呂顯卿一眼瞅見牛鳳章垂在下邊的手,使勁朝他搖,轉口變做笑話說,“向佟大爺取小足經來呀,什麼事你們談得好快活。”

  大夥相互一客氣,坐下了。呂顯卿並不跟這些人介紹隨來的小胖子。這些人都是風流才子,多半都醉,誰也沒在意。喬六橋急著把剛剛議論“津門四絕”的話說了,便問:

  “居士,依您看,我們的佟大爺夠不夠一絕?”

  呂顯卿琢磨一下說:

  “平心而論,這人夠怪,夠不夠怪絕還難說。才跟他見一面,不摸他的底。這樣吧,明兒他家賽腳,咱都去。我料他既然這樣三請四邀下帖子,必有令人意想不到的陣勢。上次跟他鬥法,一對一,沒勝沒敗,這次他要叫我呂某人服了──我就在大同給他掛一號,天津這裡當然就得算一絕了!”

  “好好好,絕不絕,外人說。”喬六橋叫道。跟著雞鴨魚肉又要一桌,把葷把素把酒把油把湯把勁,填滿一肚子,預備明兒大盡興。

  第八回 如詩如畫如歌如夢如煙如酒

  大早一睜眼,小雪花就沒完沒了。午後,足足積了兩寸厚,地上、牆沿、缸邊、石凳面、欄杆,都松鬆軟軟。粗細樹杈全賽拿粉勾一遍,粗的粗勾,細的細勾。鮮鮮臘梅花兒,每朵都賽含一口白棉糖。

  今兒是燈節,佟家兩扇大門關得如同一扇。串門來的拍門環,守在門洞裡一個小傭人,截門就喊一嗓子:

  “全瞧燈去啦,家沒人!”

  其實人都在家,媳婦們在房裡收拾腦袋道飾腳,小丫頭們在廊子上走來走去,往各房送熱水送東西送吃的送信兒。個個穿鮮戴艷,臉上莊重小心,又賽大年三十夜拜全神那陣子那勁頭。

  這當兒,佟忍安正在前廳,陪著喬六橋、華琳、牛鳳章、陸達夫和山西來的愛蓮居士呂顯卿喝茶說話。幾位一碼全是新衣新帽,牛五爺沒戴帽子卻剛剛剃過頭,瓢賽的光溜溜。喬六爺也不比平時那樣漫不經心,大襟上沒折,扣也扣得端正,看上去賽唱戲一樣。

  這次不比上次,大冬天門窗全閉著,人中間放著大銅盆,盆里的火炭打昨後晌燒個通宵,壓也沒壓過,此刻燒得正熱。隔寒氣的玻璃都熱得冒汗,滴答水兒。迎面紅木大條案上擺著此地逢年必擺的插花,名叫“玉堂富貴”。是拿硃砂海棠白碧桃各一枝,牡丹四朵,水仙四頭,雜著樣兒色兒,栽在木槽子裡。紅是紅白是白黃是黃綠是綠高是高矮是矮嫩是嫩俏是俏,沒風吹,卻一種一種香味替換著飄過來。打這人鼻眼兒鑽出來,再鑽進那人鼻眼兒去。好不快活好快活!

  喬六橋一口茶下去,美滋滋咂咂嘴說:

  “佟大爺,今兒這茶好香,可是打正興德買的?”

  佟忍安說:

  “正興德哪來這樣好茶?這是我點名打安徽弄來的。一般茶喝到兩碗才有味,這茶熱水一衝味兒色兒全出來了。不信,你們就相互瞧瞧,賽不賽蹲在荷花塘里照得那色,湛綠湛綠。它不單喝著香,三碗過後,再把茶葉倒進嘴嚼,嫩得賽菠菜心子。”

  喬六橋瞧眾人臉,忽叫道:

  “可不是,大夥快瞅牛五爺的臉,活賽陰曹地府的牛頭,碧綠!”

  眾人一齊哈哈哈哈大笑。陸達夫笑得腦袋使勁往後仰,喉結在脖子上直跳。

  牛鳳章晃著大腦袋說:

  “牛肉是五大葷。驢、馬、狗、騾、牛,各位不嫌膩,只管來吃我!”

  陸達夫說:

  “要吃快吃,立春過後再殺牛,就得‘杖一百,充烏魯木齊’了!”

  眾人又是笑。

  佟忍安偏臉朝呂顯卿說:

  “您喝這茶名叫‘太平猴魁’,居士可知它的來歷?”

  呂顯卿搖頭沒言語。他和佟忍安一直暗較勁,誰搖頭誰就窘。

  喬六橋說:

  “這茶名好怪,八成有些趣事。”

  佟忍安正等這個話引子。馬上說:

  “叫六爺說著了──這是安徽太平產的茶。據說太平縣有石峰,高百丈,山尖生茶,採茶人上不去,就馴養一群猴子,戴小竹帽,背小竹簍,爬上去采。所以叫‘太平猴魁’。這茶來得稀罕吧!再說它長在山尖上,整天叫雲霧煨著,味兒自然空靈清遠。”

  “空靈清遠這四個字用得好。”華琳忽說,他手指著茶,眼珠子卻沒瞧茶,說,“難得人間有這好茶,可惜沒這樣好畫!”

  佟忍安說:

  “今兒我可不是把茶和畫配一塊兒,而是拿它和小腳配一塊兒的。”

  呂顯卿抓住話茬就說:“佟大爺,您上次總開口閉口說什麼神品。眼見為實耳聽虛,要說這茶倒有股子神勁,小腳的神品還沒見著。可就等今兒賽腳會上看了,要是總看不著,別怪我認為您佟家‘眼高’──‘腳低’了。”說完嘿嘿笑,賽打趣兒,又賽找茬兒。

  佟忍安聽罷面不更色,提起小茶壺,拿指頭在壺肚上輕輕敲三下。應聲忽然嘩啦嘩啦一陣響,通向三道院的玻璃隔扇全打開,一陣寒氣撲進來。熱的涼的一激,差不多全響響的打噴嚏。這幾下噴嚏,反倒清慡了。只見外邊一片白雪景,又靜又雅。呂顯卿抬起屁股急著出去瞧。佟忍安說:“居士稍安勿躁,這次變了法兒,不必出屋,坐著看就行。各位只要穿戴暖和,別受涼凍了頭。”眾人全都起來,有的拿外邊的大氅斗篷披上,有的打帽筒取下帽子戴上。

  嘛聲兒沒有,又見潘媽已經站在廊子上。還是上下一身皂,只在發箍、襟邊、鞋口,加了三道黃邊。這三道就十分扎眼。黑緞裹腳打腳脖子人字樣緊繃繃直纏到膝蓋下邊,愈顯出小腳,釘頭一般戳在地上。喬六橋忽想到昨兒在義升成牛五爺的話,著意想打這腳上看出點邪味來。愈想看愈看不出來,回頭正要請教陸達夫,只見佟忍安朝門口潘媽那邊點點頭,再扭過頭來潘媽早不見了,好賽一陣風吹走。跟著一個個女子,打西邊廊子走來,走到門前,或停住俏然一立,或左右錯著步轉來轉去繞兩圈,或半步不停行雲流水般走過,卻都把小腳看得清也看不清閃露一下。這些女子牛五爺全都認得,是桃兒杏兒珠兒,還有個新來的小丫頭糙兒。四少奶奶壓場在頂後邊。個個小腳都賽五月節五彩絲線纏的小粽子,花花綠綠五光十色一串走過。已經叫諸位蓮癖看花了眼。陸達夫笑著說:

  “這場面賽過今年宮北大街的花燈了!”

  “我看是走馬燈,眼珠子跟不上,都快蹦出來了!”喬六橋叫著。

  座中只有呂顯卿和華琳不吭聲。不知口味高還是這樣才顯得口味高。

  忽然潘媽上來說:

  “大少奶奶頭暈,怕賽不了。”

  眾人一怔,佟忍安更一怔,瞅瞅潘媽,似是不信。潘媽那張石頭臉上除去橫豎摺子,嘛也看不出來。佟忍安口氣發急的說:

  “客人都等著,這不叫人家掃興!”

  潘媽說:

  “大少奶奶說,請二少奶奶先來。”

  佟忍安手提小茶壺嘴對嘴慢慢飲,眼珠子溜溜直轉,忽冒出光,好賽悟出嘛來,忙點頭對潘媽說:

  “好,去請二少奶奶先來亮腳。”

  潘媽一閃沒了。

  只等片刻,打西廂房那邊站出四個女子,身穿天藍水綠桃紅月黃四樣色的衣裙,正是桃兒杏兒珠兒糙兒,一人一把長杆竹掃帚,兩人一邊,舞動竹帚,齊刷刷,隨著雪霧輕揚,漸漸開出一條道兒,黑黑露出雪下邊的方磚地,直到這邊門前台階下。丫環們退去,門帘一撩,簾上拴的小銀鈴叮叮一響,白金寶大火苗子賽的站在房門口。只見她一身朱紅裙褂,雲字樣金花繡滿身,外披猩紅緞面大斗篷,雪白的羊皮里子,把又柔又韌又俏又賊的身段全托出來。這一下好比戲台上將帥出場,看勢頭就是奪魁來的!頭髮高高梳個玉蔥朝天髻,抓髻尖上插一支金簪子,簪子頭掛著玉豐泰精製的紅絨大鳳,鳳嘴叼著串珠。每顆珠子都是奇大寶珠,搖搖擺擺垂下來,閃閃爍爍的珠子後頭是張紅是紅、白是白、艷麗照人的小臉兒。可她站在高門坎里,獨獨不見小腳。喬六橋、牛鳳章、陸達夫,連同呂顯卿,都翹起屁股,伸脖子舔臉往裡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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