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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大同,每逢四月初八,必辦賽腳大會,傾城出動,極是壯美。沒想到京畿之間,也有賽腳雅事。不能不來飽飽眼福呢,佟大爺不見怪吧!”

  “哪的話,人生遇知己,難得的幸會。早就聽說居士一肚子蓮學。我家賽腳會,都是家中女眷,自個對自個比比高低,兼帶著相互切磋蓮事蓮枝。請來的人都是正經八北的‘蓮癖’,這就指望居士和諸位多多指點。方才聽您提到貴鄉賽腳,我仰慕已久不得一見,可就是大同晾腳會?”

  “正是。賽腳會,也叫晾腳會。”

  佟忍安眉梢快活一抖,問道:

  “嘛場面,說說看。”

  他急渴渴,以致忘記叫人送茶。呂顯卿也不在意,好賽一上手,就對上茬兒,興沖沖說:

  “鄙鄉大同,古稱雲中。有句老話說‘渾河毓秀,代產嬌娃’。我們那兒女子,不但皮白膚嫩,尤重纖足。每逢四月八日那天,滿城女子都翹著小腳,坐在自家門前,供遊人賞玩。往往窮家女子小腳被眾人看中,身價就一下提上去百倍……”

  “滿城女子?好氣派好大場面呀!”佟忍安說。

  “確是,確是。少說也有十萬八萬雙小腳,各式各樣自不必說。頂奇、頂妙、頂美、頂丑、頂怪的,都能見到。那才叫‘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呢……”

  “世上有此盛事!可惜我這幾個兒子都不成氣候。我這把年紀,天天還給鋪子拴著。晾腳會這樣事不能親眼看一看,這輩子算白活了!”佟忍安感慨一陣子,又蠻有興趣問道,“聽說,大同晾腳時,看客可以上去隨意捏弄把玩?”

  喬六橋接過話說:

  “佟大爺向來博知廣聞,這下栽了。這話昨夜我也問過居士,人家居士說,晾腳會規矩可大──只許看,不許摸。摸了就拿布袋子罩住腦袋大夥打。打死白打!”

  眾人哈哈笑起來。喬六橋是風流人,信口就說,全沒顧到佟忍安的面子。呂顯卿露出得意來。佟忍安嘛眼?只裝不知,卻馬上換了口氣,不賽求教,倒賽考問:

  “居士,您剛剛說那頂美的嘛樣,倒說說看。”

  “七字法呀,靈、瘦、彎、小、軟、正、香。”呂顯卿張嘴就說。好賽說,你連這個也不知道。

  “只這些?”

  這瘦老頭挺靈,聽出佟忍安變了態度,便說:“還不夠?夠上一字就不易!尖非錐,瘦不貧,彎似月,小且靈,軟如煙,正則穩,香即醉,哪個容易!”他面帶笑對著佟忍安,吐字賽炒蹦豆。叫滿屋聽了都一怔。

  佟忍安當然明白對方在抖落學問,跟自己較勁,便面不掛色,說了句要緊的話:

  “得形易,得神難。”

  呂顯卿巴巴眨兩下眼皮,沒聽懂佟忍安的話,以為他學問有限,招架不住,弄點玄的。他真恨不得再掏出點玩意,壓死這天津爺們兒,便輪起舌頭說:

  “聽說您家大少奶奶一雙小腳,蓋世絕倫,是不是名喚香蓮?大名還是辱名?妙極!妙極?是呵,古來稱小腳為金蓮。以‘香’字換‘金’字,聽起來更入耳入心,還不妙!‘金蓮’一說由來,不知您考過沒有?都說南唐後主有宮嬪香娘,人俊,善舞,後主命制金台,取蓮花狀,四周掛滿珠寶,命香娘使帛裹足,在金蓮台上跳舞。自始,宮內外婦女都拿帛裹足,為美為貴為嬌為雅,漸漸成風,也就把裹足小腳稱做‘金蓮’。可還有一說,齊東昏侯,命宮人使金箔剪成蓮花貼在地上,令潘妃在上邊走,一步一姿,千嬌百媚,所謂‘步步生蓮花’。婦女也就稱小腳為‘金蓮’了。您信哪種說法?我信前種,都說香娘用帛纏足,可沒人說潘妃纏足。不纏足算不得小腳!”

  呂顯卿這一大套,把屋裡說得沒聲兒,好賽沒人了。這些人只好喜小腳,沒料到給小腳的學問踩在下邊。佟忍安一邊聽,一邊提著自個專用的逗彩小茶壺,嘴對嘴吮茶,咂咂直響。人都以為他也讚賞呂顯卿,誰料他等這位愛蓮居士一住嘴,就說:

  “說到歷史,都是過去的事,誰也沒見過,誰找著根據誰有理。通常說小腳打香娘才有,誰敢斷言唐代女子絕對不裹腳纏足?伊世珍《琅環記》上說,楊貴妃在馬嵬坡被唐明皇賜死時,有個叫玉飛的女子,拾得她一雙雀頭鞋,薄檀木底,長短只有三寸五。這可不是孤證。徐用理的《楊妃妙舞圖詠》也有幾句:‘曲按霓裳醉舞盤,滿身香汗怯衣單,凌波步小弓三寸,傾國貌嬌花一團。’三寸之足,不會是大腳。可見香娘之前,貴妃先裹了腳。要說唐人先裹腳,杜牧還有兩句詩:‘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雲。’一尺減去四分,還剩多少?”

  “佟大爺,別忘了,那是唐尺,跟今兒用的尺子不一般大小!”呂顯卿邊聽邊等漏兒,抓住漏兒就大叫。

  “別忙,這我考過,唐人哪能不用唐尺?唐尺一尺,折合今兒蘇尺八寸,蘇尺又比營造尺大一寸。詩上說一尺減四,便是唐尺六寸,折合蘇尺是四寸八,折合今兒營造尺是四寸三。不裹腳能四寸三嗎?您說說。”

  呂顯卿一時接不上話茬,眼睛嘴全張著。

  喬六橋拍手叫起來:

  “好呀,看來能人在咱天津衛,別總把眼珠子往外瞧了!”   眾人都將吃驚的眼神,打山西人身上挪到佟忍安這邊來。可人家呂顯卿也是修行不淺的能人。能人全好勝,哪能三下兩下就尿,稍稍一緩,話到嘴邊,下巴一揚就說:

  “佟大爺的話,聽來有理。可使兩句詩做根據,還嫌單薄。《唐語林》上說,唐時一般士人妻,服丈夫衫,穿丈夫靴,可見並不纏足。”

  “說的是。可我並沒說唐朝女子都纏足,而是說有纏足。有沒有是一碼事,都不都是另一碼事。居士所考,是纏足發端哪朝哪代,不是哪朝哪代蔚成風氣的,對不?咱議的嘛,先要定準,免得你說東我說西,走了題,不明不白。再說,從唐詩中求根據,決非這三兩句,白樂天有句:‘小頭鞋履窄衣裳’,焦仲卿也有句:‘足躡紅絲履,纖纖作細頭’。說的都是唐朝女子穿鞋好小頭。按唐時禮節,走路不直疾促,行步快,即失禮。用布纏裹約束,自然遲緩,這是情理之中的事。至於纏成嘛樣?嘛法?多大?另當別論。”

  “今兒倒長了見識,天津衛佟大爺把纏足史的上限定到了唐。”呂顯卿話裡帶譏諷,仍遮不住一時困窘。明擺著沒話相爭,學問不頂嗆了。

  佟忍安笑笑,好賽話才開頭,接著說:

  “要說上限,我看唐也嫌晚。《周禮》有屨人,掌管皇上和王妃鞋子,所謂赤舄、黑舄、赤繶、黃繶、青勾、素履、葛履,都是各式各樣鞋子。看重鞋,必看重腳。漢朝女子鞋頭喜尖,打武梁祠壁畫上看,老萊之母,曾子之妻,鞋頭都尖。《史記·貨殖傳》上說,‘今趙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所謂利屣,也是尖頭鞋子。《漢書·地理志》上有句話挺要緊,‘趙女彈弦跕鈏’,師古注,鈏字與屣同,是種無跟小鞋,跕是輕輕站著。由此看,漢朝女子以尖鞋、細步、輕站為美。自然要在腳上下功夫,那就非小不可。史激《急就章》有句‘靸鞮卬角褐襪巾’,下邊的注不知您留意沒有,注中說,靸韋履,頭深而尖,平底,俗名(同:革先)子;鞮薄革小履也,巾者,裹足也。這話說得還要多明?您要聽,我還有好多例子,就怕占大夥不少時候,犯不上。單把這些書上零零碎碎記載,細心推敲推敲,纏足始於唐,恐怕也不能說死吧!都說歷史是死的,我看是活的,誰把它說死,誰都等著別人來翻個兒!”

  呂顯卿好賽給對方扔到水裡,又按到水下邊,不傻也呆,輪到了由人擺布的份兒。喬六橋比剛才叫得更歡:

  “完了完了!今兒我才明白,沒學問,玩小腳,純粹傻玩!”

  牛鳳章脖子一縮說:

  “說得我也想裹小腳了!”

  這話惹得眾人笑聲要掀去屋頂。牛鳳章人不怪心眼怪。他總是自覺身賤,時不時糟蹋自己一句,免得別人再來糟蹋。

  今兒不比尋常。佟忍安正來勁,滿肚子學問要往外倒,逮住牛鳳章這句話,笑道:

  “牛五爺可別這麼說。明朝還真有男人裹足,偽裝女子,混在女人堆兒里找便宜,事敗後坐幾年大獄,放出來人人罵他,藏不成,躲不了,人人都認出他來。”

  “為嘛哪?”牛鳳章瞪著小眼問。

  “腳裹小了,還能大回來?”佟忍安說。

  眾人又是大笑。牛鳳章雙腳緊跺,叫著:“我可不裹!我可不裹!”賣傻樣兒逗大夥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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