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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曦沒有解釋,只是跟他說了一段話。

  那段話是當初在隆冬的S城城郊,國道上,他問程則鈞,為什麼要帶程晟過來。程則鈞回答他的。

  那個身為程家家主,也算是他父親的人說:“這世界上沒有誰可以代替誰做決定,一切的情有可原,豁然開朗,前嫌盡棄,其實都比不上兩個人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不要善意的謊言,不要所謂的‘我是為了你好’。你沒有資格替別人決定。對於別人來說,你為他避免的傷害,可能還比不上他以為自己被最親近的人遺棄的痛苦。”

  他說:“我也是最近,才明白這個道理。”

  -

  情怯情怯,是因為有情,所以才膽怯。越在乎,越重要,才越會被迷障迷住雙眼,做出許多錯誤的事來。權勢再滔天,手腕再鐵血,牽扯到一個情字,百鍊鋼都成繞指柔。優柔寡斷,患得患失。

  程則鈞和程曦是一樣的人,脊樑筆直,天生有反骨,這樣的人,也只能用這樣隱晦的方法,來表達自己對長子的歉意。

  而這,大概也是這二十年來,他身為程曦的父親,親身給程曦上的

  第一節課。

  只是一切都過去了。

  半生已去,塵埃落定,程曦已經長成成年人,他們那一輩的是非錯對,不過是一個答案。無論答案是什麼,在程曦心裡,他們也只是生了他的人而已。在他最需要他們的童年,他們沒有出現,所以往後的日子裡,他也不怎麼需要他們了。

  他需要的,大概是一個溫和的,木呆呆的理科生,會全心全意地仰望他,喜歡他。而他在商場上廝殺之後,關上電腦,只要走到客廳,給在沙發上看書睡著了的他蓋上毯子,摸摸他的頭,就會覺得心緒寧靜,此生何求。

  這世界其實很公平。

  他在冰雪裡出生,在冰雪裡長大,篳路藍縷,心如鐵石。然後終於遇見一個人,一笑萬花開,世界都明亮。

  第100章 商議

  林家的房子和程曦想像中並不一樣。

  並沒有誇張到滿地古董,也沒有到處都是化學儀器,只是全套的中式家具,一水的黃花梨,一張八扇的大屏風被用作隔斷,上面嵌的是色調雅致的絹畫花鳥。現在市面上許多中式家具做得繁複精美,其實反而落了下乘,中國古代審美里講究的就是一個意境,乍一眼看上去並不耀眼,但細細品下去,處處都是玄機。

  程曦穿著大衣,肩膀上還帶著雪,林家鋪的是木地板,林媽媽給他拿了拖鞋:“客廳里有衣架。”

  程曦這輩子態度沒這麼恭敬過,連忙脫了大衣,林媽媽伸手過來接,程曦連忙推辭:“我自己放吧。”

  “林郁,去拿毛巾來。”林媽媽叫林郁。

  程曦坐在林家的沙發上——說是沙發,其實是矮榻,上面不知道是什麼繡的臥具,花紋葳蕤又雅致,全然不是絲綢的冰涼,而是絨絨的,從一絲一fèng里透出暖意來。

  程曦轉了轉頭,看見林郁正一臉認真地站在衣架前面,拿著毛巾擦自己的大衣。因為在家的緣故,他穿了一件白色兔毛的毛衣,瘦了很多,腳上踩著柔軟的拖鞋,神色專注地把雪從衣服上擦下來,這場面讓他覺得溫暖。

  “喝茶。”林媽媽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擺在他面前。

  “謝謝伯母。”程曦恭敬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雖然不跟在父母身邊長大,但沈澤家家教也挺好,青年修長的手指悠閒地托著官窯瓷盞,眉目俊美,態度雍容,就算是嘗了一口茶水之後,仍然面不改色,鎮定自若。

  林媽媽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我不會泡茶,只怕糟蹋了好茶葉。”林媽媽端詳著他。她母家是川蜀人,是俊秀山水裡養出來的鐘靈毓秀的佳人,從年輕時就泡在古董堆里,五千年文化積澱,雖然比林家另外兩個人懂人情世故得多,心裡的價值觀,其實也是遠離世俗的。

  “伯母泡的茶很好。”程曦昧著良心誇讚:“大年夜還冒昧拜訪,程曦真是失禮。”

  “不打緊,你是小郁的朋友,難得上門,晚上留在這一起吃頓飯。”林媽媽客套之餘,態度仍然是疏離的:“小郁平時話少,也沒怎麼和我們說過你。”

  程曦神色恭敬:“我前段時間跟小魚鬧了點誤會,今天是來賠禮道歉的。”

  林郁戴著眼鏡,小心翼翼地在兩個人後面走來走去,林媽媽朝他招了招手:“小郁,過來。”

  林郁輕手輕腳地坐了下來。

  他不是很自信的人,尤其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面,就算坐下來了,還是有點緊張,盯著程曦的腳尖看。

  程曦控制住了自己想伸手摸摸他腦袋的欲望。

  “小郁在這裡,有什麼事你們說開了也好。”林媽媽站了起來:“我去看看廚房裡怎麼樣了……”

  “伯母。”程曦叫住了她:“我想我今天晚上說的事,林郁未必能聽懂,我不希望他在不明白的情況下做出任何決定,請你留下來,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伯父也能聽一聽。”

  林媽媽看了一眼正埋著頭的自己兒子。

  “好,那我就聽聽你想說什麼。”林媽媽坐了下來:“至於他爸爸,小郁聽不懂的,他爸爸更加聽不懂,我回頭再跟他解釋。”

  程曦伸出手來,握住了林郁的手,林郁本能地縮回手,但程曦的態度卻很堅決,林郁驚訝地看了程曦一樣,被他神色堅定的眼睛看得也安心下來。

  “我叫程曦,是和小郁一個學校的學生,我大學學的是企業管理或者是國際貿易,是我隨便選的。我的父親是程則鈞,我的母親是林辰碧,外界都稱呼她為秦夫人。我小時候被寄養在我母親的好友家裡,我是私生子。”

  林媽媽稍微有點驚訝。

  程則鈞這個名字太過如雷貫耳,她因為收古董的緣故,也常跑北京,印象中那是個威嚴得如同雕塑一般的中年人,印象中,五官確實和面前的青年極其相似,尤其是眉眼,簡直一個模子拓印下來的。

  “出於保護我的緣故,我父母這些年來都儘量減少與我的接觸,我直到15歲才第一次和我父親見面。”雖然在父母面前如同刺蝟一般叛逆,但是在外面,卻用最隱晦的詞語掩飾自己父母的失職:“我個人很喜歡金融業,上大學前曾經玩過一段時間股票,因為動靜有點大,所以我父親親自和我見面,提醒我以後要低調行事。”

  這大概是程曦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這樣坦誠地提及自己的身世。

  沒有怨懟,沒有憤怒,小時候也許心裡忿忿不平,但到了今天,他對父母的要求變得很低,只要他們一輩子不管自己就好。

  他並不覺得羞恥,或者悲傷,時間確實是最好的靈藥。或者,比時間更讓人覺得溫暖的,是林郁此刻看著他的眼神。

  真的是太善良的人,也太喜歡他,所以聽到這些話,林郁的表情比他還悲傷,握著他的手也漸漸用上了力。以前程曦不想提這些事,除了怕林郁被卷進來,也害怕林郁露出憐憫的表情。他希望林郁一直是天真的,正直的,不用知道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無奈,那麼多能毀了人一輩子的東西。他希望林郁永遠是那個振振有詞地跟他說“愛情是很好的東西”的小理科生。

  這世界上有很多醜陋和冰冷的東西,他見得太多,所以希望林郁一輩子都不要接觸。

  “那你對自己的人生有什麼打算呢?”林媽媽問,無論程曦的故事有多悲慘,她最在乎的還是他會不會傷害林郁。

  “以前我懶得去想,遇見林郁之後,我想是時候想想這個問題了。所以我先和林郁斷了聯繫,然後在我父母那裡,和他們商議了一段時間。”程曦把這幾個月來的爭吵、威脅、囚禁、打壓、乃至於秦夫人私宅里那場暗殺都歸結於“商議”兩個字,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現在我父母那邊已經決定放我自由發展。”

  林郁鬆了口氣。

  程曦覺得好笑,摸了摸他的頭。

  林媽媽都看在了眼裡。

  “如果真如你說的那樣,你和林郁的人身安全都沒有問題的話,阿姨也不會反對你們在一起。”她不是像林爸爸一樣不通世事的學術家,深知程曦的身份代表的是什麼意義:“但是如果林郁的安全受到威脅,或者局勢發生變化……”

  “我會一力扛下。”程曦平靜地回答他:“曾經我想等到一切都全部穩定下來,平安無事兩三年,再來找林郁。但是我父親告訴我,沒有人可以代替別人做決定,我應該讓林郁知情。”

  雖然,林郁不一定聽得懂。

  “小郁,你怎麼說?”林媽媽對林郁的理解能力有所了解:“你聽懂了嗎?”

  林郁神色有點焦急。

  “我只聽懂私生子的那一部分。”

  程曦對他的反應意料之中,伸手摸著他的頭,剛想要說沒關係,林郁握了握拳頭,像是做了個莫大的決定,然後抬起眼睛,直視著他。

  “但是,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林郁平時性格溫和,難得有這樣直指人心的時候,林媽媽都聽下了話頭。

  程曦勾了勾嘴角:“什麼?”

  “你上次在南仲遠家的陽台上說的話,是喜歡我的意思嗎?”林郁說著讓人莫名其妙的話,神色卻比做最頂尖的物理實驗還認真:“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我們分手的原因。以前你不喜歡我,我喜歡你,但是我們可以在一起。分手的時候我還是喜歡你,我用控制變量法算了一下,是不是因為你喜歡我,所以要和我分手?”

  “你說你不和喜歡自己的人談戀愛,也不和自己喜歡的人談戀愛。我想你剛才說的話就是原因,我一直是喜歡你的,你和我分手,是因為喜歡上我了嗎?”

  林媽媽被這一堆話繞了一頓,自覺起身去廚房看林爸爸去了。

  林郁執拗地盯著程曦的眼睛,過去的日子裡,他表現得太過溫和,以至於程曦忘記了,眼前的這個小理科生,其實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絕不會罷休的資優物理生。

  程曦笑了起來。

  “這樣說,其實也可以。”

  -

  “所以小魚,你還是沒弄懂我剛剛說的話嗎?”

  “我弄懂了百分之二十。”

  “早知道我就不等傷養好再來了。”

  “你受過傷了嗎?在哪裡?”

  “已經好了。我本來已經做好挨打的準備,或者挨罵也可以,所以等傷好一點再過來,免得你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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