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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士與凡人混住的城池裡,修為不怎麼高深的人,只要碰上鬥法,便皆是保命要緊。除非有人極為自信,不然鬥法的周圍是沒有人會停留的。

  苦修得來的長生,若被打向別人的術法誤傷丟了性命,說起來還不夠丟人的呢。而不久前將將升騰起煙火氣的城池,如今被旱魃在飯莊裡一攪,四下一看,再度變得死氣沉沉了無生機。

  幾乎是在寒松拽著靈璧出來的同時,踩著他們的腳後跟轟然倒塌,砸的塵埃飛揚而起。

  靈璧高高將巨劍抬起,猛的刺進了石磚里。趁著裡頭旱魃還沒出來,她踢掉了左腳上已經沒什麼用場的鞋,盤腿坐了下來。

  手中掐起法訣,絲絲縷縷的光點連接成線,自靈璧的手中飛出,繞著方圓十餘米的地方圍了起來。一道無形的牆搭建而起,飛揚的塵土撞上靈璧搭好的結界,拐了個彎朝著另一處打轉。

  結界搭起來後,濃煙與塵埃皆無法散去,困在了方圓十餘米里。寒松還俗以後,再喚靈璧便不用施主或女菩薩稱呼,而是改稱別的。

  “靈璧道友,你這是?”

  寒松對她的舉動很是不解。

  “我可賠不起了。”

  靈璧左腳點地,拽著寒松的袖子站了起來,一腦門兒的汗不知是被烈火炙烤的,還是心裡頭慌亂給急的。

  光是一間飯莊就夠自己賠的了,如若再把別家給燒了,金丹期剩下的九百載,靈璧也不用琢磨著如何消遣了,時辰到之前也不一定能把欠的債還上。

  “混帳東西,滾出來!”

  撿起踢掉的那隻鞋,靈璧扔進了沖天的火堆里,叫罵起來。

  仿佛聽到靈璧的聲音,黑漆漆的人影從烈火中跳了出來,張開嘴叼住了靈璧扔來的那隻鞋。赤紅的牙剛一咬住鞋面,火就跟了上去,沒等旱魃在街面上停下,那黑乎乎一團尚在半空中時,火焰便把靈璧的鞋燒成了灰燼,隨風消散了。

  一塊塊的血痂隨著主人的動作脫落,窸窸窣窣的落在了石磚上。焦黑的胳膊盡頭,是一雙白嫩的手。

  誕下旱魃的婦人有個心疼她的漢子,想來是自打妻子懷上身孕,便沒讓她幹過半點重活。在北山寺的禪房裡,靈璧幫著那麼多婦人治傷,唯獨牽起她的手時,別說老繭了,就是甲縫中不曾有一根倒刺兒。

  婦人的掌心捏著軟軟的,應了凡間形容女子肌膚的那個詞兒,膚若凝脂。

  而那柔嫩雙手的主人如今下了黃泉,一層皮倒還留在人間。旱魃剛剛降生不久,想來仍眷戀著母親。戴著母親的手皮,貼著母親的麵皮,便似母親仍如懷胎的十月中一半,陪在她的身邊。

  天道給了她更為重要的任務,降下災禍,隨聖人斬殺那頭登天的龍。而旱魃如今卻仍停留在城中沒有離去,想要給生他的婦人報仇雪恨。

  “你,給我母親償命。”

  一聲悶響,旱魃四肢伏地,重重的落在了街面的石磚上。被她觸碰過的石磚,立刻升溫燒紅,軟的如同鍋里化好的糖一半粘稠。

  用力往下一踩,旱魃想要借力撲向靈璧,腳下粘稠的石磚拉了絲,如河底的水草拽住了她,將其拖在地面上動彈不得。

  償命?

  靈璧歪著頭看向寒松,抬起右手扣了扣耳朵,雖然沒有開口,但表情任誰也能看懂。她在問寒松,你聽到了麼?是不是我聽錯了?

  在北山寺的數日裡,靈璧忙前忙後,耗費了多少精力。即便她沒能保護好傷者,婦人身死,可那也是院判與封鴻的因果,怎的會算在她的頭上?

  這就好比是靈璧撲通一聲跳進河裡救了落水的婦人,又是過氣又是按胸口的,好不容易把人救過來。

  誰知恰好來了幾個山賊,下狠手將婦人打死。可婦人的娃兒站在岸上,不去尋山賊報仇雪恨,反而張牙舞爪的非說靈璧把人推下河裡去淹死的。

  當真是靈台不夠清明。

  一邊搖頭,一邊回想起了百子尊者的婆姨。明明想要城主死,卻抓起匕首要刺死靈璧。

  冤有頭債有主,靈璧何其無辜。

  “你娘親的麵皮可是我剝的?”

  修士不能白白受了因果,靈璧上前幾步大聲質問。

  旱魃呲牙咧嘴的向她衝來,好不容易抬起一隻腳,踏下的瞬間又被化開後的粘稠液體拽著,動彈不得。

  “你娘親的心口可是我刺的?”

  左腳踩在右腳鞋面上,靈璧停在了石磚將化未化的地方。

  “剝皮的人是皆禮院的院判,著書生青衫,手持匕首的是道人封鴻。”

  抖了抖身上的衣裙,靈璧繼續道。

  “你可看清我穿的什麼?”

  北山寺里靈璧日日夜夜照料婦人,甚至偷著給婦人煮食葷腥補身體,沒有一句謝謝也就算了,她也不圖這個。

  可怎的還救出個仇人來了?

  氣急後的靈璧還想上前,左腳赤足點在石磚上,燙的她退後數步。

  張牙舞爪許久,且要與她拼命的旱魃安分了下來,腦袋垂在地上,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嗚的聲音。

  靈璧轉頭瞧了一眼寒松,面上閃過一絲得意。她曾在高嶺門山下的飯莊裡,聽真正的彈琵琶小妹唱過一支曲兒,說的是謀士大敵當前,憑藉三寸不爛之舌,不戰而屈人之兵。

  眼下她擲地有聲的幾句話,竟然將不通人事的旱魃給說服了,想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然而當靈璧退至不燙腳的地方,想再說幾句的時候,低垂著腦袋的旱魃抬起了頭。婦人與靈璧在禪房中同居同寢了數日,面目自然難以忘記。

  熟悉的臉頂在陌生的人身上,露出了靈璧從未見過的表情。靈璧見過婦人哀求,求她救救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也見過婦人淺笑,一手撐在床褥上,另一手極盡溫柔的撫著鼓起的肚子。甚至,靈璧見過婦人絕望,被封鴻用匕首刺死後,她的雙眼閉不上。

  婦人的眉眼幾乎烙印在了靈璧的心裡,可靈璧卻沒見過這幅神情。

  憤怒與恨,自旱魃的眼底洶洶升騰而起。

  只瞧了一眼,靈璧便把後面的話咽進了肚子裡。她並沒有說服旱魃,對面那團黑炭一般的,簌簌往下掉血痂的東西,仍將她看作仇敵,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右手抬起,師尊的巨劍聽到召喚,從石磚中飛身而起,劍柄落在了靈璧的手心之中。寒鬆手里捏著高僧眉心骨磨成的念珠,只要旱魃飛撲上來,便會砸向她的面門。

  “我母親信你。”

  眼眶中有淚光閃過,然而那滴淚還未從眼角滑落,便沸騰成了水汽,轉瞬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

  “你是不曾殺她,可你辜負了她。”

  彼時北山寺上,人人喚靈璧一聲女菩薩。她能肉白骨,從閻王手裡搶人頭,仿佛只要女菩薩在一日,北山寺便是安身之所,危險近不得身。

  當初封鴻一口歪理,靈璧明知不對,短時間內又不知該怎麼反駁。如今對上旱魃,靈璧依舊不知該如何應對。

  換個道心不穩的,興許就真的會因為這幾句話入了魔障。可靈璧知道,婦人之死令她痛心,令她對漫天神佛心生懷疑,唯獨有一點靈璧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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