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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阡陌笑起來,安心地不再多動,望著頭頂的天空。

  耳邊儘是流水悠悠的聲音,風掠過糙葉,窸窸窣窣的細微聲音,晚歸的鳥兒嘰嘰喳喳,一切,喧鬧又靜謐,加上身旁這個人,讓她覺得愜意非常。

  時間在天地間一點一點流逝,天空的霞光慢慢變了顏色,光照慢慢暗下來。阡陌望著漸漸變幻的天空,有些出神。

  過去,她雖然也常參加戶外活動,卻不曾像這樣無拘無束地躺在野地里,也從來沒有興趣這麼幹。有些事,果真可歸為機緣,如果遇不到合適的人一起,便連嘗試也不會有。

  她忍不住又想起養由基,感到奇妙之餘,又覺得其實最奇妙的事已經發生過了。在楚王向她示愛的時候,在她決定跟他一起生活的時候。如果有那麼一日,她再度錯入時空,遇到爺爺奶奶,該怎麼跟他們說?

  爺爺奶奶,我給你們找了個孫女婿,你們也認得的,還誇過他,他是楚莊王……

  阡陌忍不住笑了笑。

  “又傻笑。”楚王察覺,立刻道,“在想什麼?”

  “在想我祖父祖母。”阡陌拿開那隻亂摸的手。

  楚王愣了一下:“又想家了?”

  “不是。”阡陌道,“我在想,若是他們二人還在世,該如何將你我之事告知他們。”

  楚王眉頭展開。

  “這有何難。”他豪氣地說,“我將聘禮送去,玉帛牙角,要什麼給什麼。我看你祖父和父親也無多少封地,再大不了賜他們一邑,子孫永享,他們當不會推拒。”

  阡陌聽著這話,想想父母各自家庭住處的房價和面積,再想想想在一邑的概念,不由地又笑起來。

  她沒答話,往楚王的懷裡窩了窩,輕聲道,“要是我祖父能見到你就好了,他應當會與你說許多話。”

  楚王知道她祖父已經不在世,吻吻她的頭髮,唇角一彎,“我也想見見他,看究竟是何等人物,會教出這般孫女。”

  阡陌露出笑容,手指輕輕撫在他的胸口上。

  二人正說著話,忽然,不遠處傳來寺人渠的聲音,“大王!樊國使者已至!”

  楚王笑意凝住,旋即有些不耐煩。

  “來得倒是時候。”他應一聲,哼哼道。

  阡陌連忙起來,整理著衣服,訝然問道,“樊國使者?”

  “你如今算得樊人,又要去樊國,那邊自當要有人接應。”楚王淡淡道,整理好衣服,帶著她往大帳那邊而去。

  *****

  營地里已經點起了火把,大帳前,一行人正在等候,為首者,是一個面目和善的中年人,見到楚王,即刻行禮。

  “小人游貢,奉寡大夫之命,來迎樊姬。”他恭敬地說。

  楚王頷首。

  阡陌站在楚王旁邊,才與游貢見禮,忽而被楚王拉住。

  他從她的頭髮上摘下一根糙葉,似笑非笑,片刻,扔掉,動作優雅而自然。

  阡陌赧然,再瞅向周圍,毫不意外地在眾人臉上看到了頗有意味的神色。這時,她忽而發現游貢的身後立著一名女子,亭亭玉立,十分美貌。她看著阡陌,目光靜靜,四目相對,忙低頭收起。

  “這位是寡大夫遣來侍奉樊姬的宗女,聽候樊姬差遣。”游貢微笑著對阡陌說。

  阡陌瞭然,看著那女子,亦笑了笑。

  “如此,未知宗女名氏。”她說。

  “樊女惠容,拜見樊姬。”女子向阡陌一禮,聲音從容而好聽。

  *****

  這位名叫惠容的游氏宗女,年紀不過十六上下,通曉禮儀。阡陌雖然頂著樊姬的名號,對樊國卻是全然陌生,惠容的職責,就是引她熟悉樊國諸事。

  她十分稱職,一路上,阡陌與她同車,知曉了許多樊國的事。

  樊國是個小國,樊君嬴姓,夾在諸國之間無足輕重,靠著楚國的庇護留存至今。樊君體弱,國中事務大多交與游聃父處理,游氏在樊國也算得權傾朝野。

  這些,其實阡陌大致都知曉,也曾經分析過游聃父幫助自己的原因。游聃父再手握重權,也不過是個卿大夫。這樣的人物,安全感說強也強,說弱也弱,各國中都有不少權臣被國君採集,最後被收拾得家破人亡的例子。而游聃父顯然想找一個更有保障的紐帶,所以,當他瞅准了楚王需要給阡陌安排一個身份,便不遺餘力地自薦。當了楚王的岳父,儘管是名義上的,卻是一層非常硬實的關係,樊君將來就算想反目,也要掂量掂量楚國的反應。

  阡陌不喜歡成為別人的棋子,但這件事上,算得互惠共贏,所以她一直持的是順其自然的態度。

  “聽聞樊君體弱,未知現下如何?”阡陌問惠容。

  惠容答道:“國君身體已經好轉。去年冬時,司徒從楚國帶來了扁鵲子良,為國君診治。”

  阡陌頷首。隨著話題深入,發現這個叫惠容的女子,年紀雖不大,在一些事的觀點上與她很不同。

  比如,說到婦德之時,她很有幾分激情。對於婦德的理解,很類似後世那種賢良規範,認為身為女子,當以丈夫的需要為首,而為國君之婦,更應該寬和,以為輔佐。

  她十分認真地對阡陌說,“我以為,大王在娶婦之事上,對樊姬的聲名有所不利。”

  阡陌問:“有何不利?”

  “聽聞大王推拒媵女,諸國皆詫異,傳說是樊姬善妒之故,賢名有損。”

  阡陌訕笑。

  這話並不意外,寺人渠也曾暗示過她。

  “如何為賢惠?”阡陌話頭一轉,“你說投丈夫所好,譬如丈夫好色荒yín,為婦者要博那賢名,便去替丈夫尋來美人麼?”

  不料惠容更頭頭是道:“未嘗不可。美色亦有良劣之分,尋識禮忠順者而事之,丈夫便不致荒yín,為婦者用心賢良,亦可彰顯。”

  阡陌笑笑,覺得這種觀念上的分歧,辯駁起來實在沒意思,索性也不多言。

  到了傍晚歇息的時候,在一處小邑落腳。邑尹和邑人皆是歡喜,設宴款待。

  席上,邑尹來敬酒,楚王見杯子空了,正要讓身旁寺人斟上。忽然,一隻潔白的手伸來,將他的就被拿起。

  在阡陌身後服侍的惠容,親自替楚王斟了酒,捧到他面前。

  “大王請。”她低眉,輕聲道。

  楚王有幾分詫異,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無多表示,接過來,與邑尹共飲。

  惠容坐回阡陌身後,見她看著自己,笑笑,神色自如。

  阡陌亦笑笑,拿起酒杯緩緩喝一口。心中卻多了些深長的意味。

  這個女子,是游聃父派來的。妙齡女子,又美貌又會伺候人,還有滿腦子賢惠理論,說他沒打算,傻子也不信。

  第86章

  此地是個邊鄙小邑,楚王駕臨乃是大事,全邑的人都湊到了楚王落腳的院子外頭,翹首張望。

  邑尹聞得楚王突然駕到的時候,本是發愁,因為此地物產不多,來不及準備許多佳肴。不過寺人渠很快來傳令,說楚王路過此地,膳食不必鋪張,尋常即可。邑尹不敢違逆,卻還有些惴惴。但到了宴上,他發現楚王吃著那些尋常飯食,似乎津津有味,心中這才放下來。

  更出乎他意料的是,楚王雖是國君,待人卻是和氣。膳後,他親自與邑宰等人交談,說起本地去年的糧食產量和今年的春耕準備。

  阡陌在一旁,聽到楚王還問起了一些具體的數據,比如,庶人幾戶,公田幾畝,私田幾畝,每年每戶庶人上繳田賦之後,大約可余多少糧食。

  她有些詫異,唇邊卻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

  這個問題,阡陌不久前才跟他討論過。一年之計在於春,春耕在即,開春的第一個月,楚王便召集了大臣商討春耕之事。春耕是為了秋收,討論的目的自然離不開如何能在秋天得到更多的糧食。而去年楚國曾遭受天災,各地糧庫空虛,更加需要恢復元氣。楚王去年令司會府清查歷年的糧倉出入之數,也是為了能夠得到一個清晰的判斷。

  而當各種數據擺出來的時候,楚王很不滿意。

  楚人身處山澤包圍之中,開拓荒地一向不遺餘力。以近十年為例,各地開拓的公田之數增長了近乎十分之一,但是每年上繳的糧食產量卻沒有什麼增加,有那麼一兩年,風調雨順,還居然減產。

  阡陌親手核算過這些數據,知曉一二。聽楚王抱怨,她仔細想了想,對楚王說,“這些糧食,都來自公田,確否?”

  “正是。”楚王道。

  阡陌笑笑:“如此,卻是合理。”

  楚王訝然:“怎合理?”

  阡陌說:“當今楚國田制,乃承古法。民人耕作公田與私田,公田稅什一,而私田不稅。侶,你若是那些私田所有之人,公田私田一般出力,公田卻還要繳賦。你願在公田多出力,還是私田多出力?”

  楚王目光一閃。

  “你是說,公田當下田賦太低?”他問。

  阡陌搖頭。

  “公田私田稅賦不等,無論你如何定,他們都不會願意耕公田。”阡陌認真道,“侶,當今農人耕作之法,比古時早已改進。你看這十年間,因開荒所得的公田之數便達到了十分之一,比先君乃至先王數代,乃是強了數倍。你亦可想,公田開拓,私田豈有不開拓之理?私田不必納賦,則必然私田開荒更多,而人力有限,你說那些各地的封君和民人,會先顧私田還是先顧公田?”

  一席話,楚王忽而覺得敞亮。

  他看著阡陌,目光炯炯,“你有何法?”

  阡陌道:“開拓田土,無論公私,都是好事,只是如今之勢,古法已不可行。侶,我以為,既然耕作者都是這些人,便也不必再分公田私田。你以王令清查全國耕地,每畝皆征以田賦。如此,便不懼民間私自開荒避賦,亦不懼厚私薄公。”

  她的這個主意,其實就是魯國的初稅畝改革。這是個著名的變法,在歷史課本和爺爺的書里都有提及,但也許時間沒到,她在這個時代還未曾聽說。這個方法產生的背景和適用對象,與楚國現在的境況差不多,阡陌覺得可行,所以對楚王提一提。

  楚王聽完之後,十分感興趣,又問了她一些細節的問題,阡陌也儘自己所能跟他討論。那時,二人是散步閒聊說的,楚王滿面思考,沒有表態。不過如今看他向邑尹問起了這些事,阡陌知道他是聽進去了。

  “這邑中,近年開拓的私田,有多少?”楚王忽而問。

  邑尹猶豫了一下,道,“自去年以來,有數十畝。”

  阡陌心中瞭然,去年以來就有數十畝,那麼過去十年間新開的私田當不是小數,裡面的收穫,楚王可是一顆米都拿不到的。

  她看向楚王,只見他神色平和,微微頷首,並不多言。

  *****

  “寡人當真吃了大虧!”待得二人獨處,楚王長嘆一口氣,將寬下的帶鉤往榻上一擲,自嘲,“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楚國田土所獲,我連什一都拿不到,還要養那麼多的官吏,還有楚師的幾十萬張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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