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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姬怔怔,突然將手伸出木欄,抓住他的衣裾,“不!大王!你莫走!”

  楚王回頭。

  她望著他,方才的鎮定已經全然不見,雙目通紅,儘是哀傷。

  “大王……”她淚流滿面,顫聲道,“是妾糊塗……妾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大王……妾自從入宮,心中只有大王……可自去年以來,大王再不曾踏入妾的宮室,大王心中只有樊姬,妾夙夜思念,卻連大王一面也見不得……”她哭泣不止,“大王,妾心中惱恨,方才行此不仁之事……”

  “可樊姬安然,而你愈加不安。”楚王沒有掙開,只看著她,“於是又做下了那瘋牛之事,是麼?”

  鄭姬睜大眼睛,忙辯道,“此事與妾無干!樊姬獻食,乃大王臨時之命,妾如何得知!”

  “並不必是她,任何人皆可。”楚王與她對視,“寶鼎出水是樊姬之功,祭儀之上若生凶事,樊姬便是不祥。”

  那目光直直,似乎能穿透人的心底。

  鄭姬只覺渾身發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鄭姬。”楚王道,“你初入宮之時,寡人便與你有約,日後分開,必不虧待。故而寡人賜你錢物,從不曾吝嗇。可你並不將此言放在心上,狠心作惡,越姬也不放過。”

  “那是她們該死!”鄭姬倏而厲聲道,抬頭,目光幾近瘋狂,“我有何過錯!越姬驕橫,從不將我放在目中,大王卻將她與我一般對待!我為何不能恨!人人都說樊姬好,她那麼好,她什麼都有,為何……為何還要與我爭……”

  她說著,失聲痛哭,緊緊扯著楚王的衣裾,將臉深深埋在上面,聲音破碎哽咽,“大王……妾什麼也不要……金帛珠玉……妾什麼也不要……妾只要你,只要你啊……”

  嗚咽的聲音,傳到牆的另一面。

  阡陌站在那裡,默默聽著,一動不動。

  目光盯著地上,視野中,忽而出現一雙腳。阡陌抬頭,卻見是倉謖。

  他看著她,那來不及收起的紛亂之色一覽無遺。

  “為何不進去?”倉謖淡淡道。“可憐她麼?還是心虛?”

  阡陌沒有答話。

  “他有整個後宮,裡面全是跟她一樣可憐的女子。”倉謖聲音平緩,意味深長,“你可憐不過來。”

  阡陌瞅瞅他,片刻,道,“你何意?”

  “你若想在這王宮中留下,便收起那些無用的心思。”倉謖嚴肅道,“這世上,人人皆有苦衷。你要做夫人,將來與你相對的人只會更多。你若不爭,就算楚王也幫不了你。”

  阡陌有些發怔。

  那哭聲還在繼續,阡陌的心撲撲跳著,少頃,閉起眼,深吸口氣。

  待得她在睜眼,那目中已是鎮定。

  她看著倉謖,少頃,道,“多謝。”

  倉謖的眉目間難得地露出溫和之色。

  “不必謝。”他說,罷了,微微一點頭,轉身離開。

  阡陌看著他的背影,片刻,忽而道,“倉謖。”

  倉謖回頭。

  阡陌有些猶疑,“魈毒,真有此物?”

  “我去過巴國,恰好知曉。”倉謖道。

  阡陌知道他見多識廣,點點頭,片刻,忽而問,“這魈毒沾了藺糙水便成淡紅之色,果真……”

  “那是我嚇她的。”倉謖道,毫無愧色。

  阡陌:“……”

  ☆、第82章

  楚王從囹圄中出來,發現阡陌站在外面。

  目光相對,她看著他,唇角抿了抿,似乎是笑,又似乎不是。

  身後,鄭姬的哭聲還在傳來,楚王沒有停步,朝阡陌走過去。

  他似乎想說什麼,才張口,阡陌卻道,“回去麼?”

  聲音輕而平靜。

  楚王望了望天色,頷首。

  阡陌拉起他的手,那指尖有微微的涼。

  楚王沒說話,握了握,朝馬車走去。

  一路上,阡陌也沒有問起鄭姬一個字,二人似乎各懷心事。

  回到高陽宮,楚王忽而覺得有些疲憊,走到椸前更衣,阡陌卻走過來,讓寺人退下。

  她慢慢幫楚王解開帶鉤,寬去衣裳。又從寺人手中接過衣袍來,給他穿上。

  這還是阡陌不做司衣以來,第一次主動為他更衣。

  楚王的目光隨著那手指而動,看著她系好衣帶,正要轉身,楚王將她拉住。

  “莫走。”他低低道,“陪我說話。”

  阡陌注視著她,知道兩人避免不了要談一談,微微點頭,與楚王坐到榻上。

  *****

  楚王將她的手握在手中,慢慢摩挲著那手指,似乎想說什麼,又不知從何說起。

  “鄭姬。”過了會,他開口,“今日你都聽到了。”

  “嗯。”阡陌回答。

  楚王忽而自嘲一笑。

  “我幼年之時,就知曉這宮中的女子不易。”他靠在憑几上,緩緩道,“你知曉,我母親亦本是姬妾,因我是長子,才得以出頭。”

  阡陌聽說過穆夫人的來歷,點了點頭。

  楚王思憶著,“可她並未因此而開懷過,她一直都在擔憂。後宮的姬妾,誕下男兒的亦有好幾位,我亦一向知曉,那些姬妾對我與母親,並非都像面上那樣和善。她們會在父親面前說我與母親的不是,還有人想謀害我。在我五歲之時,有人想將我引到水中淹死,幸而被從人發覺。那以後,母親便再也不讓我獨自走開。我記得有一夜,她突然驚醒,抱著我哭。說她夢見我死了,父親將別人立為太子,不再來看她,將她逐去了冷宮。”

  阡陌聽著這些話,很是詫異。

  一直以來,楚王和穆夫人,給她的印象都十分強勢。楚王自不必說,言行舉止堪為王者;穆夫人雖然跟阡陌相處得不愉快,但阡陌並不否認她也是個厲害人物。

  楚王從小就是太子,阡陌一直以為,他們的地位必然是很穩固的。

  “我見慣了父親後宮中的種種,也知曉我若繼位,也會像父親一樣有後宮。但我不想她們像母親一樣朝夕不安,我與她們約定,只要相安,必不虧待,若日後不想再跟我,亦可來去自如。我以為這樣,後宮便會不一樣,可到頭來並非如此。”

  鄭姬的心思,我並非無所察覺。她入宮後不久,與她同來的鄭女,便都因觸犯宮規而受罰。那時恰逢鄭楚不善,我為警示鄭伯,便將那些鄭女都送了回去,唯獨留下鄭姬。後來有寺人將始末告知於我,我才知曉此事與鄭姬有些干係。可我並未處置鄭姬。那幾個鄭女性情驕縱,本不得人歡喜,而我賞識聰慧的人,鄭姬替我在後宮中將一切都處理得很好。”楚王自嘲,“她對我的心思,向來琢磨得透徹。”

  阡陌沒有說話。

  這是楚王第一次與她這樣詳細地說起後宮,想到鄭姬對她說過的話,阡陌不知如何評論。

  她一直都覺得,後宮裡的姬妾很可憐。她們雖然住在宮殿裡,穿著美麗的衣服,唯一的精神寄望,卻只在一個人身上,她們所有的一切,都只為一個人存在。

  阡陌從前拒絕楚王,不願意進後宮,也正是這個原因,她寧願自己過得差些,也不想變成跟那些女人一樣。

  但是最終,她還是和楚王走到一起,後宮裡的人會恨她,這毋庸置疑,她也早有心理準備。倉謖今日跟她說的那些話,阡陌其實一直都明白。但她從前,總保持著那麼一點僥倖和樂觀,特別是越姬跟她衝突之後,楚王的態度。阡陌覺得,或許事情並不那麼糟,或許船到橋頭自然直,會出現好的解決方法。

  直到如今面對鄭姬,阡陌才真正意識到,這並不是她一廂情願逃避得了的事。

  無論她願不願意,她都是那個奪走了別人希望的人。

  “陌,我錯了麼?”楚王低低問,“我自認高明,卻還是讓後宮清靜,險些連你也護不住。”

  阡陌唇角動了動,輕輕地反握楚王的手。

  “她們入後宮,本就是為了你。”她說。

  楚王無言,卻忽而看著她,“你莫擔心,此後再不會有這般事。”

  阡陌一哂,道,“侶,你與我,也做個約定,如何?”

  “約定?”楚王訝然。

  阡陌頷首:“你我約定,將來對彼此,不可藏匿心中所想。”

  楚王有些疑惑。

  “何意?”他問。

  “若有朝一日,你覺得不再愛我,定要說出來。”

  楚王面色一變,阡陌忙道,“侶,你聽我說。”她望著他,“我可曾對你說過我的家人?”

  “說過。你與你祖父母住在一處。你父母不和,各自婚娶,將你交給了你祖父母。”楚王皺眉,“與你家人何干?”

  “你可知我父母為何不和?”

  楚王愣了愣,疑惑地看著她。

  阡陌拉著他的手,手指相扣,緩緩道,“我父親母親,亦是你我這個年紀相識,相戀之後成婚,剩下了我。”她回憶著,“我至今仍記得,幼年之時,我曾有過十分快活的日子。那時我與父母住在一處,每日都有歡笑之聲,他們常常帶我出去玩,四處旅行。”她看著楚王,彎彎唇角,“我的第一架滑翔機,便是父親送的。”

  楚王瞭然。

  “可這般生活並未過得多久。”阡陌繼續道,“我五歲開始,他們便時常吵鬧,我怕極了,每到此時,便將自己關到屋子裡,捂著雙耳不敢出去。後來有一日,我母親大哭一場,抱著我對我說,父親在別處有了女人,他們要分開了。”

  楚王十分詫異,不可置信。

  “你父親怎可如此?”他皺眉,“他另有了女人,便不要你母親?你母親是正室,禮義何在!”

  阡陌哂然,道,“不是我父親不要我母親,是我母親不要我父親。”

  楚王啞然。

  “侶,”阡陌道,“我父母相愛,起初亦是完滿。可你看,一旦感情生變,誰也由不得。若你我也有這麼一日,我不想像父母那般吵鬧,亦不會像鄭姬那般作惡。你告知我一聲,而後各自放開,好麼?”

  楚王目光複雜。

  ……妾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大王!

  鄭姬的話似又浮在耳邊。

  ……妾夙夜思念,卻連大王一面也見不得……

  ……我有何過錯!那是她們該死!

  他沉思良久,深吸一口氣,卻忽而道,“你我方才在說鄭姬,這些與鄭姬何干?”

  阡陌愕然。

  楚王看著她,面色不善,“什麼家人,你又想著離開我,是麼?”

  阡陌急道,“我不是此意……”

  “那是何意!”楚王不容辯駁,“你就要當楚國夫人,卻還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他將她一把抱住,咬著她的脖子,發狠道,“什麼日後,什麼各自放開!你嫁給我便是我的人,想都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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