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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瓊英一手扣著刀鞘,另一隻手悄悄抹淚:“他們連封信也不來了……連贖金也沒要……潘家嫂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話音未落,只聽“嗡”的一聲巨響,一叢黑影she上城頭。瓊英大叫一聲,本能地矮身一避。一回頭,面色煞白。

  一支七尺巨箭,形單影隻地釘在瞭望塔下的木架子上,箭尾劇烈顫動。想必是鋪在城下的某台三弓床弩機械失靈,引起誤發。並非敵人大規模開始進攻的訊號。

  瓊英眼淚全嚇成冷汗了,摸著心口,啐道:“賊不逢好死王八羔子!奶奶今兒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岳飛攥緊手中長槍,心中不斷回憶起此前武松大哥和潘家師姐跟他說過的、關於史文恭的支離破碎的信息:曾頭市他是如何布防的;

  晁蓋軍隊是如何讓他埋伏暗算的;擅長什麼兵器;打法是保守還是冒進——憑藉自己為數不多的經驗,慢慢分析這個全新的戰局。

  忽然想到一個陣型,便想回頭吩咐副將準備。一轉身,嚇一大跳。

  “道長,你怎麼來了?趕緊進城去吧!”

  公孫勝不知何時踅摸到城防前線,蹙眉遠望,黑髮飛揚,一身寬大道袍隨風招展。口中喃喃道:“唉,清靜不得……我看今日狂風大作,日月無光,最適合踏罡布斗……”

  城頭一排士兵肅然起敬。不知道公孫勝底細的,以為他這是要作個法、召個雷了;瓊英卻不客氣:“道長,你該回哪兒回哪兒去,這兒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喏,去好好兒守著底下火藥庫,莫要讓jian細混進去縱火什麼的!”

  公孫勝卻搖搖頭。骨骼清奇的臉上神色變幻,眉目間現出片刻的悲天憫人,隨即一個稽首,邀請岳飛近前。

  “潘施主臨行之前叮囑貧道,若她到期未回,便讓貧道……轉告你一些話。”

  城內百姓何曾料到戰爭來得如此之快,早就嚇成了驚弓之鳥。昨天不是剛有快馬入城報訊,說雙方“坦率交換了意見”,談判“取得階段性進展”,並且兀朮還邀請我方使者“赴宴取樂”了麼!

  幸而早有制定好的戒嚴條律,在潘小園的張羅下,也進行過幾次大規模的防禦演習。

  於是城內忙而不亂,商鋪酒肆關門閉戶,老弱婦孺躲進內城,金錢細軟藏到隱蔽之處。

  街道上空空的只剩跑來跑去的官兵。有那大膽赤誠的年輕民眾們,則被徵召進軍,協助擔土遞石、守護庫房和糧米。

  城下。

  常勝軍從沒啃過東京城這麼大的骨頭,然而對於攻城戰已是輕車熟路。三十萬人並非全員同時出動,推到前線的不過是炮車、弩機、以及一些隨行保護的騎兵、弓手。戰爭的機器無須全力運作,它就像一頭蓄勢待發的惡狼,只需露出獠牙,便可將獵物震懾得心驚膽戰。必要時再加上利爪,便可將獵物撕扯得鮮血淋漓。而剩下的大部分平庸兵員,則是這頭惡狼的四肢和血肉,負責讓獠牙和利爪收放自如。

  因此等陣型即將排好,一切就緒之際,中軍指揮所內甚至有了一絲悠然的氣氛。史文恭眼看紅日西斜,飛鳥歸巢,有充裕的時間問上一句:“六娘子在後頭怎麼樣了?還哭嗎?”

  當然不能讓她在前線冒矢石之險。讓人將她請在五里地之外的穩妥營帳里歇腳。知道她記掛城裡的人,因此隔三差五的派人去通報戰況——戰鬥還未打響,方才那一弩是誤發,娘子別急;他們還沒有開城投降的跡象,娘子要不出面去勸勸?

  此時傳令兵呼哧帶喘的跑來,頭一句話卻是:“夫人她、那個……跑出去了……”

  漫山遍野都是自己人,倒不擔心她就此走失。史文恭第一反應是笑:“跑?你們幾百個壯健男子漢,讓她一人跑了?”

  最後一個弩機陣還未列成,史文恭覺得還有時間去安撫一下。五里的路程,上馬既到。

  史文恭眉頭緊鎖,負責火藥庫的幾個士兵頃刻間挨了馬鞭子,“怎麼看守的!”

  “幾百個壯健男子漢”個個冤枉。以前只監押過戰俘,只會拳打腳踢的讓人聽話;這次換了個身份特殊的嬌弱女子,據說還懷孕,跟大家又無甚怨仇,幾日下來相處愉快,誰敢不憐香惜玉;史將軍又親口吩咐要“把她當觀音菩薩供著”,打不能還手罵不能還口,立刻便束手無策。

  不敢碰,怕碰倒了;不敢拉,怕拉傷了。她將門口的守衛一踢一推,提起裙子就往外跑,他們除了追在後頭,還能怎樣,朝她背後she一箭嗎?

  隨即發現,這幾人臉上個個有手指印兒,早就人人挨過“觀音菩薩”的巴掌,打不還手,只能眼睜睜地放她衝過去。

  史文恭毫不在意地笑笑,清朗的聲音從嗡嗡的竊竊私語中穿透而出:“娘子不嫌這裡味道大麼?還是回營歇著的好。你若不想讓城裡有傷亡,何不出面……”

  陳詞濫調。她冷笑:“現在城裡的人連皇帝的話都不聽了!我去勸降,你猜他們肯不肯照做?”

  知他所說沒錯。做出決定之前,必然早就深思熟慮、分析利弊,確認萬無一失了再動手。什麼三日和談,什麼斗兀溫,什麼情報信息,都只不過是障眼法和笑話。

  知道說什麼也沒用,咬住牙齒,恨恨說道:“當年我就該讓你流血流死了!”

  史文恭接過一身軟甲,慢慢穿在身上,神色有些黯然:“史某罪無可赦,死有餘辜,不用娘子提醒。但你想沒想過,若沒有我,郭藥師不是依舊會叛宋降金,常勝軍還不是為金國所用,還不是要做那把屠戮之刀?至少我是個讀過書的漢人,不會做擄掠奴婢、屠城坑兵的非人之事。六娘子,你捫心自問,倘若你有了割據一方的實力,有了所向披靡的三十萬兵,你難道會把這些人的前程交在別人手裡,去給一個從未謀面的無知小兒出生入死?”

  她一顆心跳得太急太久,已是疲憊萬分。腦海里卻異樣地轉得飛快。她氣笑了,指著身邊一臉手指印兒的“遼東野人”,“第一,我們守城練兵,並不是為了給趙楷出生入死;第二,若換成我,我也不會讓我的人馬一次次的賣命送死殺人造孽,就為我一人建功立業!”

  史文恭面色一沉,系好甲冑前的皮帶,幾步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

  低聲說:“娘子以為,憑這句話就能挑撥起我麾下將官的不滿?”

  手掌攤開,當中一枚黑黝黝的小鐵牌,雕著一個粗糙的狼首,質地老舊,在東京城裡的任何一個典當庫都換不來一文錢。

  “娘子別忘了,他們是遼東募兵,家園已毀,從拿起槍的那一刻起,誰有這個,他們便給誰賣命——只要有一口飯吃!沒有我,他們就是一盤任人宰割的散沙!不然怎麼會事遼事宋再事金,不論身處哪個陣營,作戰便驍勇無匹?不然怎麼會我一聲令下,讓攻哪裡,就攻哪裡?”

  她無言以對,眼前仿佛已看到東京城內升起的道道黑煙,六親不認的常勝軍躍上城頭,大內、交引鋪、白礬樓,一處處火光沖天,相國寺前的廣場空地上,摩肩接踵的不是買賣興隆的居民百姓,而是一具具冰冷的屍體。

  也許……與他妥協才更明智?

  她是最不在乎大內皇宮裡坐著誰的。但即便她不在乎,岳飛是肯定不會答應的;宗澤是寧死不會答應答應的;以武松為首的梁山眾義士……

  她忽然鼻樑一酸,自暴自棄地想,以武松為首的梁山眾義士,如果還活著,也定是要和他死扛到底的;方臘更別提。就算史文恭殺掉所有這些人,將大宋中樞囊括到手……

  新鮮出爐的“虛君共治”他肯定是會不屑一顧的;更何況,她絲毫不懷疑,如果給了他無限膨脹的權力,他會成為比今日被他殺掉的那條毒蛇更危險百倍的角色。

  史文恭嘆口氣:“娘子靈心慧齒,足智多謀,倘若真心愿意幫我,自然能有說服他們的辦法——無非是娘子不願意讓史某這種卑鄙小人得逞而已。”

  再笑一笑,聲音提高了些:“小人勸娘子莫要做傻事。你以為縱火有多容易?娘子不妨數數這周圍有幾座水井,有多少盛水的銅缸。難道我選址存放火藥時,沒考慮過走水的可能?娘子再看這些木桶,都是兩層卯鎖,特製塗漆,非火炮工匠打它不開,明火燒灼不壞。娘子若是非要跟我開玩笑,唯一要當心的,便是傷著自己。還請娘子回帳歇息,否則休怪小人動粗。”

  潘小園略顯失望,看看左右那些一人高的火藥桶,重複一遍:“哦,原來明火燒灼不壞。”

  近處的三五兵士完全懵了,面面相覷,不知她意圖。

  雙手一搓,掌心詭異地燃起一小團火。幾人這才大驚失色,本能地一步步退後。

  只有史文恭面色陡變,叫道:“你……”

  這團火似曾相識。第一時間想起來的,是梁山上見到的那個妖道公孫勝。進而隱約猜到那竹筒里裝的都是什麼,叫道:“拿下她!”

  用不著史文恭下令。一個常勝軍百夫長大叫一聲,縱身撲上,將那炸藥筒死死抱住,沒來得及拋出,引線已經燃到了頭,轟隆一聲巨響,硝煙瀰漫,血肉橫飛。

  公孫勝的“科學研究”最近頗有進展,跨時代的火槍還沒來得及發明出來,但實驗室里的一干“半成品”,足夠組裝成當世最強力的炸藥組。這事除了公孫勝,誰都沒告訴,就連秦檜也不知。甫進金營時,史文恭自負的一句“她不會武功”,就連搜身都省了。

  再有個懷孕的幌子,便沒人懷疑她略有豐滿的腰身——其實她這幾個月日日操勞天天掉肉,能豐滿才怪。

  ——也不能算史文恭粗心大意。要怪就怪他早生了九百年,完全沒有防範人體炸彈的意識。

  但她覺得自己是古往今來所有人體炸彈中最慫的一個了。別人都高喊口號搶上天堂,她卻禁不住眼淚直流。一條小命惜到現在,大約也到了為國捐軀的時刻。岳飛、瓊英、宗澤、貞姐兒、賊道人、方金芝、李清照、喬鄆哥、董蜈蚣、燕青、周通、孫雪娥和她的小豆腐、王茶湯、還有她門口那個笑嘻嘻的賣羊肉的……東京城內百萬人口,哪怕只有其中的百分之一能夠因她而活……

  這是她留給自己的最後一手。一直拖著,期待著柳暗花明。當史文恭宣布叛金的那一刻,她欣喜若狂,第一反應是回到營帳里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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