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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過花陰,宛然里暗香無跡尋覓。

  莫言嘴巴動了動,還是將頭扭開了。

  雲想衣半抱七弦,倚在窗下,低低地弄著那調。宛如花開的聲響、嚶嚶噥噥,斜風在商角上轉了兩三闕,吟著楊柳下燕子的歌。他和著弦上的調,細細地哼著江南岸邊的小曲,幽幽如夢裡。

  卷十  雁字回時 月上西樓

  那年的雨總下個沒完,苑子裡的藤糙發了瘋似地長,淹過了階外的白花,花落時也不知歸處。青苔慢慢地爬上了窗子,一片班駁的綠。

  門外的竹簾舊了,缺了個小小的口子,漏了風月。荒蕪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手指尖上落滿了塵埃,幾乎挑不起琴弦,他總在日落時分撥弄著參差的音色,淺歌低唱、斜陽晚桑,人也一天一天地老去、老去,憶不得繁華。

  除開那個送飯的白頭宮女,只莫言偶爾過往,常是坐得遠遠地瞧他,話也不多,瑣瑣一兩句,道些外頭的事體,方知今夕何年。衛妃的兒子滿了周歲,昭帝甚寵之,立為太子,開宗廟,宴群臣,極奢極華,莫言說的時候,眉色飛舞,雲想衣低了頭,聽著竟覺得生疏。

  那時已是夏了。

  夜裡下了雨,也不知是入夏的第幾回了。風搖雲傾,樹枝抽得窗格子梭梭地聲響,窗紗都爛了。重重的“吧嗒”一聲,竹帘子落了下來,被風卷落到廊外,外頭的泥濘濺了進來。那一記驚雷滾滾而來,金鼓震響、狂濤亂卷,天也缺了一角子。

  莫言冒著雨跑了過來,屋子裡黑乎乎地瞧不著什麼。倏然閃電如劍,劈開夜色的深沉,照見牆角處縮著的人,宛如陷阱中驚恐的獸。莫言呆了一下,緩緩地走近他。

  雲想衣把身子蜷成一團球,哆哆嗦嗦地咬著手指頭,把指甲都咬下來了,血糊糊地一片,也不覺得疼,只是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瞪著莫言,他的眼底血絲濃濃。

  又是一記雷,屋檐欲傾。

  雲想衣的嘴巴張了一下,莫言似乎聽見了他的聲音,短促而尖利的叫喊,被雷聲淹沒了,留著絕望的悲涼,在空氣中瀰漫成災。

  莫言慢慢地抱住了雲想衣,用手繞過他的肩膀,把他整個整個包圍起來。他的身子是如此地冰冷而瘦弱,顫抖著就要凋零。拉住了雲想衣的手,自然地就把他的頭靠在胸口上。雲想衣胡亂地啃咬著,咬得莫言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痛。

  雷過後,夜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摩挲著闌干外的青石,似粗澀又似溫柔。

  “……想衣、想衣,跟我走吧。” 莫言的聲音細碎如雨,低低地說著,“我帶你離開皇宮內院,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我來照顧你,好嗎?”

  雲想衣痴了一般,脆弱地仰起臉,呆呆地望著莫言。黑夜中,看不見他眼眸的底色,茫然的一汪水。

  “皇上已經不再理會你了,你就是死了、爛在這裡,也沒有人會管。”莫言緊緊地抱著他,輕輕地象是在哄著他,“我知道你一定受過很多苦,可是沒關係、沒關係的,只要我們離開這裡,什麼都可以忘記的,想衣,我、我……沒有錢、也沒有權勢,可是我會對你好的,跟我走吧,你想去哪裡呢?”

  少年的神情有點兒固執,模糊的黑暗中,淡淡的青澀依舊在少年的眼睛裡,卻是鮮明而激烈的。雲想衣尋思著恍惚熟稔,輾轉間卻又惘然,眼淚終是流了下來。

  莫言偷偷地吻了他的頭髮,小小聲地喚他的名子:“想衣、想衣……跟我走吧,我會對你好的。”他反反覆覆地說著,“真的、真的……”

  “好疼……”雲想衣摸索著向他伸出了手,宛如敲碎在雨中的呢喃,“好疼好疼呢……”。手上滿是血。

  夜雨闌珊,隔窗下的白花重了幾分,作盡那番冷艷寒香的風情,總無人省得。

  ——

  次日晚些時分,黃昏的顏色漫過了樹梢頭,幾隻夏蟲躲藏在石fèng中“唧咕”地叫個不停。

  莫言輕輕地將雲想衣從牆角里抱起。雲想衣迷迷糊糊地搖著頭,眼睛斜斜地瞥了過來,濕漉漉的,就如那淋漓的夜雨,他的嘴唇上抹著血紅的艷色。莫言心下有些不安,摸了摸雲想衣的額頭,滾燙滾燙的。

  “想衣……”莫言小心翼翼地問他,“我都已經安排妥當了,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我帶你離開皇宮,你再也不用受這種苦了。”

  雲想衣睜大了美麗的眼睛,那是一種痛到極處的絕望,他的手指痙攣地抓著莫言的衣服,顫抖著念叨著:“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我哪也不去……我要回家、回家。”

  “好端端的呢,說什麼胡話。”莫言的臉色變得有些慘白,強自一笑,“我這就帶你回家了……你別擔心,一切都會好好的,真的、真的。”

  雲想衣的嘴唇抖動著,似乎在叫著什麼人的名字,而莫言終是沒有聽清,只是那一聲聲的呢喃,宛如花落下。

  莫言用被單裹著雲想衣,抱著他拐過邊門小徑,冷宮本就偏僻,那時節天色遲了,偶爾幾個宦官路過,見了莫言帶著殿前侍衛的牌令,也不甚在意。如此行到了崇德北門,莫言也不知與守門的金吾衛說了幾句什麼,金吾衛竟開了宮門放行。

  雲想衣仍舊燒得糊塗,只隱約地聽見青銅大門打開時“吱吱呀呀”的聲響,斜陽的暮色從門那邊漏進了眼底,他的胸口忽然一陣子絞痛,“咯”地吐了一口淤血出來,弄髒了莫言的袖子。莫言的手抖了一下,旋及又抱緊了。

  宮門角外停著一輛烏篷馬車,一個青衣人執著韁繩正在那廂等候,面目冷冷的,見了莫言過來,作了個手勢。莫言帶著雲想衣上了車,放下帘子,那一點的落日便隔在了天外頭。

  馬車行得甚緩,雲想衣恍惚聽著馬蹄子答答地敲著青石路板、聽著車輪子轆轆地滾著,那時的愁思便如水一般淹沒了他的呼吸。

  莫言的手慢慢地收緊,環繞了他的肩膀、他的胸口,雲想衣覺得他快要窒息了。莫言叫了他的名字,微微地有幾分顫:“想衣……想衣,其實、其實我……”

  “什麼呢?”雲想衣聽不真切。

  莫言的手指慢慢地撫上雲想衣的頭髮,纏繞著:“……嗯,也沒什麼,想衣,我這就帶你回家了,你可會覺得歡喜?”他的聲音細細碎碎的,和他的吻一起落在雲想衣的耳鬢邊,帶著少年溫暖的氣息。

  模糊的黑暗中,雲想衣的眸子裡依稀有一點點水光,他低低地道:“好啊,回家……我都記不得家在哪了。這麼久了,阿蔻一定生我的氣了,都沒有回去看她。”

  莫言的臉有些兒紅,柔聲地道著:“等出了燕都,我們改行水道,按這一路的行程、莫約二十天就到江南懷陵,我身邊還有些積蓄,尋個清淨的地兒,買幾間瓦房、兩三分薄地,也夠我們過日子的了,你說可好?”

  “嗯。”雲想衣仿佛嘆息,“阿蔻說過,等想衣長大了,要給想衣娶一房賢惠的媳婦,生個大胖小子,一家人開開心心的,多好啊……”

  “那可不行。”莫言忽然緊張了,睜大了眼睛帶著幾分埋怨,“我才不會讓你娶媳婦的,我、你……你只要有我一個就好了。”

  雲想衣伸出手去,抓住了莫言的胸口,他的手指在衣料上摩挲著,悉悉嗦嗦的聲響宛如蟲子的啃咬:“我是個很壞很壞的人,算計了別人、也算計了自個兒,這些年來象是在火里油里煎著熬著,竟沒片刻安生。臨到末了這番下場,我也認了,這會兒心倒是死了也安了,無非是作了一場夢醒了,只想著……”他的聲音如中風中飄搖,那一點點幽思便斷在了天邊,在斜陽的晚唱中只是寂寞地微笑,“嗯,幸好還有你呢……幸好、還有你呢,我再不想其他的了。”

  “想衣……”莫言撫摸著雲想衣的頭髮,絲一樣的纏綿,“我很喜歡你。”

  雲想衣的手越抓越緊,拼命地揪著莫言的胸口再也不肯放,他的微笑是夏夜裡那一朵小小的白花,伶仃而脆弱。把頭埋到莫言的臂彎中,他的身子痙攣著,仿佛是瀕死前的掙扎,那般痛苦那般扭曲。

  莫言輕輕地拍著雲想衣的背,象是在哄騙著不懂事的孩子,絮絮叨叨地道著:“等安下了家,我給你挖個水塘子,放幾隻魚,那時夏還未過呢,或者種些蓮藕,懷陵湖的藕絲魚羹是極有名的,到時候我學會了,做給你吃。你看你這麼瘦,得養得胖些才好。”

  心頭上有一根刺,竟是怎麼也拔不出來,輾轉地埋了下去。雲想衣的眼睛很疼,疼得流淚。委屈地啜泣著,咿咿呀呀地說著聽不懂的話,也不管莫言怎麼哄他,一直哭著、哭著,靠在莫言的膝頭快要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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